这个年关,注定在挂心中度过的,远不止马相府上一家。
谭离家中父母,也在念叨着远行出使的儿子。
“一国使者,出使外邦……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差事,旁人挤破头都求不来呢。”
“但也凶险得很呢……”谭母担忧道:“原想着本本分分做个文官而已,好过武将那般拿命去搏……可如今怎也这样叫人挂心?”
“也不看看现下是什么世道……”谭父也忍不住叹气:“什么武将文官百姓的,都是在同一口锅里头煮着,哪有几个能安安稳稳睡觉的。”
“锅里煮着好歹还热乎呢。”谭母拿针在鬓边蹭了蹭,边缝补着手中衣裳,边道:“可怜这天寒地冻的,往东北去哪儿能受得了……听说那边在外头是不能摸耳朵的,一摸就要掉下来了。”
他们是南地人,谭离是最怕冷的。
“真的?”谭父头一回听说,当即很是不安:“那咱们儿子回来,耳朵还能保得住吗?他可不经冻!没了耳朵,还准他做官吗?”
“我哪里知道……”
同样忧心谭离的,还有湛侍郎。
此次出使东罗的,包含宋显谭离在内的同批进士,共有五人。
湛侍郎起先还庆幸,这回带苗苗的终于不是他了,换成门下省的魏侍郎了。
不过这批苗苗们,已经大有长进,相对当初而言,要好带得多了。
大半年的时间并不算久,换作从前,刚入仕的官员不过是刚摸清一点官场门路而已,尚且轮不到分配要职。
但这批进士不同,他们有着前人没有过的机会,也承担着这机会带来的艰辛。危在旦夕的国局,迫使他们快速地褪去着文人的天真。
此时此刻,湛侍郎忽而理解了当初他带宋显等人去往洛阳赈灾时,老师叮嘱他“将这茬苗苗们全须全尾地带回来”时的心情。
说到老师,近日天寒,圣人免了老师的早朝,他倒有几日不曾见到老师了。
好些时日没被老师骂,头都有点痒了……
哎,今年京师官员想要封印年休大抵又没指望了,好在今日下值还算早,头痒的湛侍郎一合计,让轿夫换了条路,去了褚尚书府上。
去了才知,头痒的不止他一个,乔祭酒竟然也在。
噢,算一算日子,国子监已开始休年节假了……教书的就是轻松,湛侍郎不禁有些眼红。
休假中的乔祭酒无事可做,冬日冰钓固然别有一番意趣,但三天一次即可,多了遭罪。
余下闲暇,不如来找太傅下棋,还能蹭一蹭炭盆——不知为何,太傅今年的炭盆,烧得甚是阔气,炭是最好的银炭,一丝烟雾都无,且一摆就是两盆。
棋桌旁摆着一盆,他家阿无,还能独占一盆。
湛侍郎瞧见了罩着铜丝熏笼的炭盆旁酣睡的黄白毛色的狗子,见它还穿着碎花袄子,不禁觉得稀奇,弯身上前,嘬嘬逗了两声。
阿无睁开眼睛,哼唧了两下,大约是烤得太热了,扭滚过身来,四脚朝天,露出肥嘟嘟的肚皮。
看着那张狗脸,湛侍郎轻嘶了一声:“此犬乍然一看,怎有些人里人气的……”
正下棋的褚太傅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岂止是人里人气,再细瞧瞧,还有些僧里僧气的呢,头一日让下人备狗食时,他都忍不住问一句,此犬是吃素斋还是别的。
也不知这乔央,从哪儿找来一条和大云寺早前圆寂那位这么像的狗子,只怕让那位还俗来生,都生不出这么像的。
湛侍郎逗了会儿狗,上前观棋,不由赞道:“老师这两步实在高明啊……”
褚太傅没好气地道:“观棋不语,喝你的茶去。”
湛侍郎笑着应“是”,只觉被老师呛了一句,浑身都通透了。
他倒也不是天生贱脾气,实是局势让人疲惫不堪,偶尔能躲得片刻清闲,在老师跟前坐一坐,吃杯热茶,听老师一如往常地训上两句,便觉得不那么紧绷了。
老师的存在,如同泰山,叫人仰望,也叫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