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茶楼里听苍凉

看样子云娘要唱曲了。

还好来得及时。

叶渝州在角落里,搁下茶碗,不自觉正了正身体,安静等待家姐开口。

通常,亲人之间的熟悉感会抹去很多需要距离才更容易产生的情绪,比如叹服和膜拜,但是,六年了,对于姐姐郑云娘的这副嗓子,叶渝州依然每次听来都觉惊叹、膜拜。

云娘天生一副好嗓子。老说书不止一次这样赞过,说她即便是去了长安,也能有自己一个名堂。

“嗒、嗒……咚!”

不顾现场人声嘈杂,木击小鼓,由边而中,敲出来响声,节奏简单而有力。

听之前过路的客商说,长安那边唱曲的人,近来都喜好用琵琶做伴奏。郑云娘不会那个,她唱曲,唱的也不是长安城的调子,而是一种只在延州西北一带民间流传的曲调,当地唤作小鼓词。

土则土些,也没有什么正经格律,但是自有一番味道是别个没有的。

当场,鼓点落。

云娘开口:“咦……呀!”

小鼓词可不是啥江南的温柔调子,早年曾有偶然听得的名士评价,说“其声发,闻者接锋锐,如利矢贯心”。郑云娘这嗓子一开,再往上一拔,高亢如同唢呐,原本嘈杂的现场,瞬间便被完全压了下去。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云娘再开口:

“黑天裂出白玉镜,恍惚见,百鬼伏泣,死国的游魂忌月明。

“千里黄沙一抔土,王侯公卿结草芯。

“野麻开出江南锦,依稀是,残旗旧帜,无人识的万马千军。

“轰雷大雨洗枯骨,六月涌泉犹血腥。

“……”

高亢同时如铁器锐利的嗓音中,一股子苍凉的氛围,伴随着唱词,如潮水铺开。

渐而缓,缓则如凉夜江潮绵绵,云娘压了嗓子唱道:

“八千里路,寻到寒鸦栖树,铁甲征处,才知终是辜负。

“五十岁月,守得簪花犹在,良人曾顾,变化红颜朽木。

“君不见,北地千里无人住,当年玉郎,持帕长哭。

“君不见,南国桥边浣纱处,苍苍老妪,蹒跚脚步。

“……”

这词曲皆无名,想来或是说书人自己随手写来凑合的,被经常往来的熟客自作主张摘了它第一句去唤,就叫做《黑天裂出白玉镜》。

半盏茶,一曲罢。

四下竟无声。

整个茶馆二楼,仿佛都被一幅旧时战场的苍凉画面笼罩住了,在座客商们的情绪,也都被拉扯陷在其中。

要知道,在大周建立之前,这天下刚经历的,正是一段持续长达七十余年,至为黑暗血腥的战祸纷争,皇权更迭。

就是大周建立之后,边疆零星的战事也从未长时间消停过。

所以,这年头冒死走南闯北的人,谁心头没有几分历史家国情绪?谁不曾见过几副雨水冲刷后,土里露出的残断白骨?

中原天下泱泱二十四州,又几家几户,亲族中没有人战死疆场,尸骨未还?

“好!”直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喝出这声彩来。

“好好好,想不到在这偏远小城,竟然能听到这样的唱腔歌咏。”

“便是长安也难得。”

一时间,满座皆在拊掌喝彩,赞扬之声不绝。

喝彩声中,早已脱了狼皮帽子的妹妹李映月,双手托着讨赏的盘子,悄然从一侧走出来……

十二岁的丫头,身上衣装虽然简单朴素,但是处处透着明净可人。

六年了,李映月已经在这个每日不是黄沙就是风雪的破地方,生活了足足六年,虽也常常脏兮兮、灰扑扑,但是只要梳洗干净,不论皮肤、唇齿还是那双明眸,依然都如刚从清泉中荡涤出来一般。

这边城的风刀子,好像都不舍得伤她。固城的土民们不擅夸人,平常便只会说,她生得不像固城人。

“客官捧个钱场。”

“客官捧个钱场。”

“咦,你怎么一字不说另半句呢?没钱的捧个人场。”讨赏的盘子递到面前了,一位客商打趣道。

打趣是打趣,但若蜻蜓真的依着他的话,说了那半句,保不齐他顺势哈哈一笑,自认没钱,也就把赏钱省下了。

然后其他客人有样学样。

“各位客官皆得财神爷庇佑,贸易兴隆,财通四海,自然都是有钱的,怎么可能没钱呢?”

李映月唇齿一张,笑意盈盈。

“哎哟,小丫头,颇厉害。”

“说得甚好。”

“好一个聪慧的丫头。”

客商们听她这样应对,纷纷大笑夸奖。

事实,蜻蜓素来是机灵聪颖的,这一点不单是今天在座的客商和叶渝州自己这么认为。

在固城,有一桩关于她机智的故事,这些年常被各家父母说给自己孩子听。

故事发生是三年前,蜻蜓九岁,一日与同龄女伴嬉闹玩耍,不自觉出了城门,跑到城南郊外。

恰这时,有两名离城南去的客商经过,看见了,打马去而复回,说是要问路,却先问怎么就你们两个小女娃娃在这里?

固城南去明明只一条道路可走。

于是,蜻蜓毫不迟疑,一手拉住将将要开口作答的小伙伴,一手伸出指向路边林子,说:

“不是呀,我家哥哥与各家叔伯,正在林中狩猎呢,我俩在这里等他们。”

客商这才离去,路也没问。

事后,固城人都说,蜻蜓当时但凡不是这样应对,她与那名小伙伴,早都被掳去内地卖了。走江湖的客商里藏着什么样人都有,这样的事,固城早年间也确实发生过。

然后蜻蜓就被家姐云娘狠狠揍了一顿,打得皮开肉绽。

“客官捧个钱场。”夸赞声中,蜻蜓再次请道。

“好好好!”“唰啦!”第一位打赏的客人出手大方,一把子扬来,二十余枚铜钱就铺进了盘子里。

后续叮叮当当,银钱落下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样走了一圈,盘子里的铜钱已近是半满的了,而且其中还夹杂着两三粒很小的碎银。

蜻蜓从后排回转,一路终于走到哥哥身前。

“客官捧个钱场。”

她站得近,低着头时拿眼瞧来,嘴角抿起来偷笑。

叶渝州伸手在盘子里,悄然捏了两枚铜钱起来。

问:“粗茶多少?”

“一文。”蜻蜓脆生生应答。

“叮!”

“叮!”

叶渝州潇洒抬手一抛,两枚铜钱划着抛物线,依次落入盘中,砸在钱上两声响,清清楚楚。

一文茶钱,一文赏钱。

到这会儿,老说书才终于端着茶水回来,慢腾腾走到旧长方桌后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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