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简单单的「出身」二字,便点明了她在这座巍峨皇宫中的尴尬地位。
如果大梁能以很小的代价收复南周,流血牺牲降到最低的程度,清河公主的贵妃之位自然安稳无忧,而且为了安抚周人,吴太后至少在明面上也会厚待她。可从眼下的局势来看,大梁与南周之间必有一战,一旦天沧江南岸杀得血流漂杵尸横遍野,将来吴太后怎会容许她诞下的血脉成为大梁的皇子亲王?
更进一步说,到那个时候吴太后还会容许一个南周王室女子占据贵妃之位?
她如今能仰仗的仅仅是刘贤的宠爱。
这一刻心里百折千回,清河公主言语之间依旧不见波澜:「本宫心念亲人,一时唐突失言,让卫国公见笑了。」
说亲人而非故土,裴越不由得暗中感慨,随后平和地道:「虽说世事不如意者常**,臣更相信事在人为。关于能否阻止兵戎之灾,朝堂诸公并无把握,但是如何尽可
能地避免太过惨烈的战事,陛下和臣等都愿意为之努力。毕竟南朝文华鼎盛,诗书之族数以百计,没有人愿意看到那些饱含先贤心血的珍本典籍毁于战火之中。」
清河公主眸中浮现一抹亮色。
梁周之间的关系复杂又简单,复杂之处在于南周内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想要从中理清楚脉络然后对症下药很难。而对于大梁来说,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挥军南下,将一切阻拦的力量碾为齑粉,然后打烂原有的门阀格局破而后立。
裴越这番话既是劝慰也是提醒,刘贤的态度非常重要,只要他支持裴越接手应对南周的一应事务,这位年轻国公会极力将战事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最终的结果未必会那么惨烈,这自然也会干系到她和南朝皇室的命运。
她不禁感慨道:「卫国公这番话如拨云见日,令人茅塞顿开。」
裴越垂首道:「贵妃谬赞。」
清河公主不是普通人,但以她略显尴尬的身份,而且所能掌控的地方仅局限在明德殿内,在如今这盘纵横万里的天下棋局里,能够做到的事情自然极其有限。她大抵知道梁周之间脆弱的和平难以维持,可除了沉湎于伤感和煎熬的情绪里,她又不知自己该如何尽力修补两国薄弱的关系。
今日与裴越这番简短的会谈,尽管两人的言辞都很内敛,却仿佛给她指明了一条道路。
想到这儿,她面上终于有了几分恬淡的笑意,缓缓道:「陛下曾言,卫国公与初容妹妹私底下还有联系,本宫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卫国公可愿相助?」
裴越道:「贵妃请说。」
清河公主温和的语调中透出几分追忆往昔的感慨:「初容那丫头看似爽朗耿直,实则很多事都喜欢藏在心底不对人言。本宫往年每逢她的生辰,都会亲手给她准备一份贺礼,然后陪她说说体己话。如今本宫与她分隔南北,相见亦是妄念,兼之去年那件事肯定会在她心里留下痛苦的记忆,却不知谁能帮她排解。」
裴越的脸色略显古怪。
他和徐初容的关系根本瞒不住,毕竟当初他将徐初容带回北岸蒲圻城那座别院,连韩公端对此都了如指掌。回京之后,他在开平帝和刘贤面前亦是坦然相告,当然说的不是儿女情事,而是阐明以徐初容为纽带关联南渡世族。
但清河公主这番话不仅表明她懂得自己先前的暗示,甚至还带着几分做媒的意味在里面。
可问题的关键是……
裴越沉默不语,清河公主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十二月初八便是初容妹妹的生辰,本宫这段时间为她准备了一份生辰贺礼,烦请卫国公替本宫转交,不知可否?本宫已经提前向陛下言明,陛下亦已允准。」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可是他难免有些牙疼。
倘若不知道徐初容的生日倒也罢了,既然知道又怎能当做无事发生?
莫说徐初容之前传来那般重要的消息,光是替清河公主转交礼物自己却没有任何表示,恐怕那个小丫头一怒之下会杀来京都。
裴越并不怀疑对方有这样的魄力。
他按下心中遐思,平静地说道:「贵妃有命,臣自当遵从。」
清河公主微微一笑,继而道:「虽是本宫私事,终究不好坏了宫中规矩,因此贺礼已经交给内坊,晚些时候他们会让人送到卫国公府。」
她这样做显然是不希望留下任何的风险,让负责内侍省大权的内坊检查这份礼物,宫中存档之后自然万无一失,以免将来被人攻讦。
裴越此刻不禁有些恍惚,虽然隔着屏风看不到对方的脸,却仿佛看见了当初的吴贵妃。
开平帝在世时,那位贵妃娘娘在后宫谨小慎微,从不会行差
踏错一步,一如今日之清河公主。
他忽然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