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爹爹如今只有我这个女儿。既然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无论原因是什么,做女儿的自然不能跟他对着干,所以往后淡墨应该不会再上门叨扰了。”她这席话让裴越和叶七都变得沉默起来。其实对于沈淡墨这样锦心绣口的女子来说,这番话已经完全不同她往日的风格,稍稍显得生硬和直白。然而裴越又能说什么呢?沈默云不是席先生更不是谷梁,虽然以前的确帮过裴越,可他如何行事不需要向裴越禀报,更不可能所有事都站在裴越的角度考虑。无论他是真的不想趟进开平帝和裴越之间的浑水,还是出于另外的考虑,他随时都可抽身而出。能让沈淡墨冒着风险前来知会,并且帮裴越解决陈希之的遗留隐患,还提点了他一番,沈默云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至于沈淡墨的态度,恐怕只能用有缘无分四字形容。既然沈默云决定要和裴越划清界限,沈淡墨难道还能继续和裴越私下往来?那样做会害了她的父亲乃至整个沈家。长久的沉默过后,裴越郑重地说道:“沈姑娘,请你转告沈大人,但有所命,裴越一定竭尽全力。”沈淡墨颔首道:“我会的。”她悠悠起身,转头望着叶七,脑海中不禁浮现当初那些斗嘴的画面,神情复杂地说道:“裴越昨日才回京,大婚之日应该改了吧?”叶七没有像往日那般语含讥讽,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沈淡墨主动挑起机锋,她不过是反唇相讥罢了。今日听完沈淡墨和裴越的对话,她虽然不至于对二人生出惋惜的情绪,却也不会继续咄咄逼人,故而平静地说道:“原本定的是腊月二十,因为裴越在南境耽搁得有些久,所以将日子推迟到明年开春。”沈淡墨望着并肩站立的年轻男女,勉强笑道:“那就提前恭祝你们,天作之合,白头到老。”叶七脸上并无丝毫胜者的得意,神色柔和地说道:“多谢。”沈淡墨微微点头,又看了裴越一眼,临行前忽然说道:“沁园这边越来越引人注意,你找个时间给陈希之换个地方。虽说她活着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裴越温声道:“好。”“走了,不必相送。”“沈姑娘保重。”都是心思通透的聪明人,裴越和沈淡墨并未纠缠不休,她走得非常干脆,他也没有故作姿态。只是来到沁园后巷,目睹她登上马车离去之后,站在街边的裴越不禁轻叹一声。“伱很担心。”叶七柔声说着,如果换做以前这句话肯定含着一些醋意,但是此刻她反而略显怅然。裴越想了想说道:“事到如今,我还是看不透沈大人的心思。”叶七道:“或许皇帝没有那么信任他,所以在眼下这个局势里,如果太史台阁还时常助你,肯定会引来皇帝更重的猜忌。沈默云这个时候及时与你割裂,未尝不是在保护你。相较于以前你的艰难,现在就算没有太史台阁的帮助,你也不会变成瞎子和聋子。”“在南境的时候,先生对我说过,他和沈大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当初裴贞被天家逼着假死脱身,先生心灰意冷归隐山林,沈大人不愿看到军中分崩离析,同时也想保住裴贞提拔起来的那些将帅之才,所以主动成为开平帝的孤臣。无论何种选择,他们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理想,那就是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裴越一口气说完,随即皱眉道:“像这等格局的人,怎会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叶七关切地看着他。“不对……”裴越摇了摇头,陷入沉思之中。良久过后,他抬起头对叶七说道:“我想尽快筹备婚礼。”叶七被他跳脱的思路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在看见他清亮的眼神之后,便明白他应该是有了一些眉目,遂温柔地点头道:“都听你的。”……永仁坊,沈府。沈淡墨回府之时已经是正午,先回自己的住处更衣濯手,然后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中来到前院偏厅,这里已经坐着数人。这偌大的府邸内并非只住着他们父女二人,还有沈默云的亲兄弟一家四口。沈道云是个老实本分的文人,当年也曾皇榜登名,在翰林院里有个编撰的官职。不过随着沈默云青云直上,一跃成为太史台阁的左令辰,沈道云便主动辞官归府,甘心埋首于故纸堆中。沈道云夫妇二人性情温和,膝下一子一女年纪略小于沈淡墨,两家人相处得十分和谐。沈淡墨步入偏厅之后,先行向沈默云和沈道云夫妇行礼,然后与堂弟堂妹见礼。沈默云温声道:“既然墨儿回来了,那便开席罢。”这是一场非常普通的家宴,过往无数次发生过。在外人眼中如龙潭虎穴一般的沈府,其实不过是这世间极其寻常又格外温馨的家庭。沈默云在家中从来不会摆架子,席间的规矩也不严苛,小辈们低声交谈,他和沈道云时常聊着经史子集。沈默云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女儿,转头对沈道云说道:“前些日子我向陛下请旨,准备回一趟渝州老家,毕竟明年四月是父亲的八十冥寿。当初父亲过世时我没有守孝三年,这次总得回乡祭拜扫墓。”沈道云放下筷子,沉稳地说道:“陛下应该不会允许兄长离京吧?近来都中不算太平。”沈默云轻叹道:“陛下也是这般说的,最后说让你返乡一趟。圣意不可违,你带着弟妹和他们几个孩子回去罢,等到了父亲墓前,你替我尽尽孝心。”沈道云颔首道:“兄长无需难过,自古忠孝两难全。不知我们何时动身?”沈默云沉吟道:“路途遥远,尤其是渝州境内山路难行,还是尽快准备吧。”沈道云道:“好,我马上让府中下人安排,三日后动身如何?”沈默云道:“自无不妥,对了,这次墨儿也跟着你们回去。”在他提起这个话题之后,席间便安静下来,沈淡墨忽地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皎洁的眸光中多了几分担忧之色。沈道云意识到气氛稍稍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有多想,面色平静地答应下来。家宴散后,沈默云来到外书房中,落座之后望着亦步亦趋跟来的沈淡墨,微笑道:“跟裴越都说清楚了?”沈淡墨不答,略显执拗地说道:“爹爹,到底出了何事?”沈默云平静地说道:“裴越之势已成,陛下断不会容忍退让,至少他不会亲眼看着一个无法制衡的权臣出现。接下来这一两年里,都中必然风高浪急,为父身处这个位置,如何能做到置身事外?墨儿,你是个聪明孩子,为父不想瞒也瞒不住你,让你叔父带着你们返乡,是因为将来肯定会有危险,暂时避一避才是上策。”沈淡墨轻轻咬着下唇,片刻后问道:“为何陛下会允许爹爹的奏请?”沈默云摇头轻笑道:“你终究只是一个女儿身,陛下难道会担心你能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再者,只要为父还在京都,陛下就会放心。那批人手已经在你的掌握之中,此番回乡也会跟随保护。放心,为父只是担心你和你叔父一家的安危,这不代表你父亲会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他说的合情合理,沈淡墨便没有继续坚持,说了几句之后便起身退下。书房陷入一片寂静之中。沈默云沉默许久,从袖中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他将纸上的字再次看了一遍,然后将其放入火盆之中烧得干干净净。“仁宣四年……十三年了……文德啊,若是不替你报仇,我还有什么脸面做你的父亲?”他低声呢喃,语调虽轻,却有凌厉杀气弥漫于室内。令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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