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好一会,闻亭丽心中释然不少,赧然用手帕擦干眼泪:“我明天要去务实中学报道了,我会好好念书的。这几日忙着搬家,原本担心没人照料我父亲,结果刚才护士告诉我可以雇佣护工,一天只要十个铜板,这下好了,我上学时也能安心些,还想问您给我爹用了什么药,他刚才睡得可香了。”
邓毅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处方给闻亭丽看:“昨日医院到了一批英国的新药,其中一种营养针正是你父亲急需的,另外还有一种止痛药也有助于缓解您父亲的疼痛,只要营养和睡眠能跟上,相信你父亲会恢复得稍快些。”
闻亭丽面色一亮:“这是不是说我父亲的病有希望治好?”
邓毅想了想说:“暂时还说不定,刚才查房,你父亲的几处指标都没有大的好转,但情况也没有明显恶化,再治疗一段时间看看。”
等闻亭丽回到病房,周嫂已经搂着小桃子在旁边空着的病床上睡着了。
闻亭丽怔怔地坐到病床边,黯淡的灯光下,父亲的脸蜡黄得出奇,那凹陷的脸颊和眼窝让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真人,倒像香烛店里相貌诡怪的蜡像。
才几天,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枯竭成这样,还好现在用上了新药,这让她心中再次升起了希望,低下头去,把脑袋抵着床框,用很小的声音唤道:“爹。”
闻德生本像一具死尸般无声无息,忽然一个激灵,仰起下颌,慌乱而又茫然地应道:“爹在这。”
闻亭丽闭了闭眼睛,让自己的眼泪扑簌簌滴落到地板上。
“我回来了,我想看会儿书。”
“好,你尽管用功,别管爹。”闻德生稀里糊涂地说。
闻亭丽擦干眼泪,回身抱过书袋坐到一旁的小桌子前,慈心医院照例每晚十点熄灯,再过几分钟就看不了书了,她提前用洋火点亮一盏煤油灯,专心做功课。
闻德生在床上默默听着女儿翻书,幽幽地道:“亭丽,万一爹好不了了……”
“胡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邓院长今天刚给您换了新药,她说只要不恶化就有希望。”
“真的?”闻德生眼睛微亮,“难怪觉得身上舒爽了好些。”
他的表情一下子舒展开来,默默盯着天花板,没忍住再次开腔。
“店里那些剩余的布料和机器,差不多能抵四百大洋,你雇车将东西运到洋布市场去找一位姓王的老板折卖,他是爹的老熟人,不会敲我们竹杠的。剩下的钱,都锁在钱柜里。”
没听到女儿吱声,闻德生转过头,就看到女儿一动不动坐在桌边,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他模模糊糊望了女儿一回,突然惨痛地笑起来。
“爹是个没用的男人,娶了你娘之后,没让她过几年好日子,她一走,我连两个孩子都照顾不好,假如这回爹有个三长两短,今后你和小桃子可就无依无靠了,爹——”
闻亭丽猛然接过话头:“既然您知道我和小桃子无依无靠,又怎么舍得死呢?小桃子才三岁,我刚要去全市最好的女子中学念书,您就不想亲眼看着我考上大学?”
她的嗓腔分明在颤抖。闻德生仍注视着女儿,眼泪却静悄悄顺着耳根淌下来。
“真能考上大学?”他换了一副振奋的语气,“你这孩子虽然聪明,却向来不大喜欢用功,我们家还没出过大学生呢,你要真考上大学,爹头一个到你娘牌位前烧一柱高香。”
“瞧着吧。”闻亭丽信心满满举起手中的课本,“我不但会考上好的大学,还会出大名、挣大钱、做大事——早晚我会成为一个像邓院长那样了不起的人!”
“突然这样有志气了?”闻德生听得咧嘴直笑,“好好好,爹一定好起来,爹等着看我女儿扬名立万的那一天。”眼睛里装满了对女儿的疼爱。
***
第二天,闻亭丽天不亮就起来,到公共水龙头前洗漱一番,又躲到厕所换上一套淡竹色短袄和长裙,出来后对着镜子将自己一头黑亮的鬈发梳成高高的马尾,意气风发坐车到务实女子中学报道。
务实女子中学坐落于法租界,离慈心医院甚远。闻亭丽换了两趟车才到地方,一下车,就看到许多穿着淡蓝色短袄和黑葛华丝长裙的女学生陆续进校门。
她在校门口驻足,抬头看,务实中学的校门是红砖铸就的,整体风格比秀德洋气许多,校内面积也要大上好几倍,校舍多,花园极为别致,处处显得端庄清雅。
校门旁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xx年,由陆鸿隽先生捐建。”
闻亭丽想了想,务实女子中学既是由陆家所创办,这位陆鸿隽先生想必是陆家的某一代当家人。
她整了整书袋的肩带,大步跨进校门,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惊讶道:“咦,闻小姐!”
闻亭丽回头,就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短发女子坐在汽车里冲她打招呼,似乎唯恐闻亭丽不认得自己,这人摘下鼻梁上的西洋墨镜,对闻亭丽粲然一笑。
“我,黄远山!黄金影业的导演,上回我们在乔家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