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言慢语,将当年言语复述,说来并无什么出奇之处,然而只一个‘真’字,便让人觉得自有一番气魄在其中。
梦微的师傅便是主持戒律部的苏己人,也是只差一步就可长生久的步虚强者。余慈便笑:“当时,苏师伯怎么说来着?”
“师傅并无言语,但旁边有位师叔便说:大衍阴阳,是玄门双修之妙品,神清气正,不涉秽俗,不可以世俗眼光相待。况且何师叔在修炼之前,已经和于师叔断册分籍,就事论事,无可指摘。”
前面余慈保持着让人不安的静默。
梦微越说,心情越是平静,渐已恢复平日里的从容淡然:“当时我应道:‘戒律者,为天地之规、人心所向,故无所不在,事事相关。合于规者,道法自然,可曰‘真’;顺其心者,明德体仁,可曰‘善’。二者并行不悖,缺一不可。大衍阴阳之事,合乎前而背乎后,可视为‘不善’,亦可云‘失德’,如何没有可指摘处?”
余慈静静听着,等梦微说完,才低赞一声:“说得好!”
女修以为他要转脸过来,可终究没有等到,只听他接着又笑问道:“那师姐就上来指摘他们了?”
“是啊,不过师傅担心我只是一时义愤,便告诉我这样的法子,要我沿路走上来,也是磨砺心志的考量。”
这些年下来,梦微见事愈发明白:“我走那几日,一路沉淀,曾经也后悔,想过回去,又觉得自己的理由不过如此,怕是说不动祖师,还好最后总算是坚持下来,到摘星楼上,见了祖师。”
“如何?”余慈明知故问。
明知余慈看不到,梦微仍不免赧然一笑:“哭着下来了。”
“哦?”
“当时,祖师对我所言犯戒之事,一条条全都承认。又问我若按宗门戒律,该如何处置。我说按律当打入‘无极牢’,锁闭三百年,又或收回修为,封闭灵识,逐出宗门。二者任选其一。”
“哈,不愧是梦微师姐。”
余慈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很开心。所谓‘无极牢’,乃宗门第一等凶地,专门锁拿大奸大恶之辈,又或是妖物凶魔之属,和面壁的小牢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当年八岁的梦微敢在宗门头一号大佬之前说这些话,就算是无知者无畏,也足堪自傲了。
梦微也笑,只是笑容里终于染上了苦涩:“祖师便说,他选择第一条……他曾亲手布置‘无极牢’一应封禁,想来到里面去影响也不大,然后阳神出窍,神交于外,继续与何师叔推演阴阳变化,也只比在摘星楼上慢上三成而已。”
听闻此言,余慈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回荡空山,余音袅袅。
笑声里,梦微平静地道:“我当时气苦,哭着下山,遇到师傅。师傅便对我说,戒者为界,可划善恶,分真假,却不是牵着木偶的丝线,没法子逼人完全按规矩做事;律者栗也,可令用假为恶者惧之,可是对那些无所惧者,也全无意义。此即戒律之局限,守戒执律者,不可不知。”
“是这样?”余慈的语气有些微妙,大约是嘲讽吧。
对余慈的态度,女修不予置评,继续道:“不过那时候,师傅也对我说起。修行之人,背逆天地人心,戒律不能制,天心能制。是而有天劫魔头,时刻来攻,又有物性天理,自生限制。
“那大衍阴阳,其实是第一等损己利人之法。方祖师以此法绕过实证部‘步步皆实’的限制,能够以劫法之身,推演地仙层次之种种,完善本门心法,但相应的,提早受那至上层次的压制,他也就彻底绝了再进一步的可能。
“至于何师叔,虽是自还丹境界,七十年而至长生真人,可是道基不稳,且灵性渐失。据说当初何师叔的性情不是这样,但这些年来受阴阳之气所化,和方祖师越来越像,日后渡大小天劫,亦是凶多吉少。”
“呵,他们确实挺像。”余慈说得轻描淡写。
这可不是梦微想看到的,她本来是想借语意转折,缓解余慈心中负面情绪。可效果不是太好,总有发不上力的感觉。她微蹙眉峰,想按计划“点题”,却又觉得火候不够,一个迟疑间,便听余慈感叹:
“这山上好风!”
人的心思真的很奇怪,稍一转念,马上就是截然不同的心态。她在狭窄的山道上慢行,原本全无感觉的鸟声、风声,就一发地清晰起来,层次分明,错落有致,便如一曲行吟的歌谣。
便在这样的环境下,余慈先一步笑道:“师姐你可知道,你可知你为何拿不住方祖师?”
梦微心中有数,只笑道:“愿闻师弟高论。”
“事情就摆在这儿,你们一个守戒持律,一个务求实效,路数完全不一样。说起道理,完全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到最后,还是凭力气说话,就像是咱们两个,走在这山道上,一先一后,你要到前面去,自然要先把我扛开,力气不足,自然大败亏输。”
看着余慈的背影,梦微啼笑皆非,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
“还有一种人,明明力气不小,却不愿争斗,别人来按他,反而借势给人一把力,送到前面,自己总在后面跟着……却不防刚过去那人顺势给他一脚,痛彻心肺。”
说着,余慈又笑,梦微却是默然。
笑声里,星河运转,雾起雾散,夜色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