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心,我好还是你亲娘好?”
改心:
“你好。”
曹满仓老婆扬手甩了改心一巴掌:
“才五岁,张嘴就是瞎话。”
改心哇的一声又哭了:
“我说的是实话。俺亲娘跟人跑了,你没跟人跑。”
曹满仓老婆一屁股蹾在河滩上,咯咯笑了。曹满仓老婆又问:
“知道老家在哪儿吗?”
改心点点头:
“知道。延津。”
曹满仓老婆:
“你娘跟人跑了,想你爹吗?”
改心摇摇头:
“俺爹死了。”
曹满仓老婆:
“那你想谁?”
改心:
“想俺后爹。”
曹满仓老婆:
“你后爹叫个啥?”
改心:
“俺爹叫吴摩西。”
曹满仓老婆啪地甩了改心一巴掌:
“以后不许想延津,也不许想你后爹;啥时候想这两样,啥时候挤你的秃疮。”
又张开手,去挤改心的秃疮。改心赶紧用手护着头,哇的一声哭了:
“娘,我不想他们。”
挤脓挤了一个月,改心头上的秃疮,竟让曹满仓老婆给挤好了,又长出头发。曹满仓一开始不同意买孩子;不同意买孩子并不是惦着娶小,一个赶大车的,也养不起两个老婆;就是养得起,他知道自家老婆的秉性,也容不下一个小;现成买一个孩子,倒图个方便。但他觉得买来的孩子会不亲;谁知一个月后,与改心熟了,两人倒说得着;这时觉得多个孩子,除了热闹许多,家里也变了许多;赶大车出门,心里也多了一份惦记。但曹满仓家买孩子,惹恼了曹满囤。曹满囤不是说曹满仓家不能买孩子,也不是因为曹满仓家买了孩子,不会再过继他的大儿子,无法承受曹满仓的家业,而是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曹满囤商量。商量不商量也不重要,能看出曹满仓两口子买这孩子,是故意跟他致气。曹满仓两口子致气,曹满囤也赌上了气。两家住前后院,出门低头不见抬头见,过去兄弟俩见面还说话,现在连话也不说了。
说话到了年底。曹满囤有一个小女儿叫金枝,六岁了;这年正月,脖子里患了老鼠疮。年头里腊月还好好的,正月里患了老鼠疮。老鼠疮并不难治,到集上中药铺,买一贴老鼠疮膏药,贴上去,几天就好了。但曹满囤任金枝脖子里的老鼠疮越发越大,不去买药。一开始像楝豆大小,几天后像红枣那么大。金枝在院子里哭: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给我到集上买药吧。”
曹满囤在院子里跺着脚:
“不买!我不知道,要一个女娃有啥用,早晚不还得出嫁?”
曹满仓一家听到前院曹满囤的骂声,知道这话是冲着自己。曹满仓的老婆从屋里蹿出来,拿根棒槌就要过去理论,曹满仓拦住她:
“人家是说自己的孩子,又没有说改心,你过去能说个啥?”
曹满仓老婆想想,朝地上啐口唾沫。
又三天过后,金枝脖子里的老鼠疮,已发得像碗口那么大,金枝疼得昏死过去好几次。等醒过来,看着自己的爹: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去集上买药吧。草屋山墙上的窟窿里,还塞着我的压岁钱呢。”
曹满囤仍跺着脚:
“不买,疼死你才好。”
到了晚上,嘎嘣一声,金枝真让疼死了;捌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脖子反弓着,落在了脊背上。一个晚上,曹满囤家没声。到了五更鸡叫。传来曹满囤嚎啕的哭声。他没哭自己的孩子,哭道:
“姓曹的,我跟你不共戴天。”
这一哭没收住,一直哭到第二天早起。等曹青娥长大才知道,当年金枝长老鼠疮时,二叔曹满囤并没想让她疼死,演的也是一场戏。原准备从初五演到初十,多折磨大家几天;给金枝看老鼠疮的医生都打听好了。谁知戏演到初八,假的竟变成了真的。曹满囤也是措手不及。他哭的不是孩子,是这个由假变真。曹家兄弟,从此一辈子不说话。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说的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