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成暃迁零陵知县,携寥寥几个仆从,行装简素,离开京城。
时正清明,细雨靡靡,车行在街道上,一阵从未闻过的香气飘入车轿内,成暃不由得道:“这是什么吃食,好香。”让暂且停车,唤贴身小童近书下去看看,买一份上来。
近书道:“大人心真宽,这时候了,还想着吃这市集上东西。”嘀咕下了车,过了一会儿捧着一个纸包回来,里面是热腾腾刚出锅的小饼,沾着芝麻等各种果仁,薄薄脆脆,应是胡人传来的吃食。
成暃尝了一块,将纸包放手边小桌上。
近书道:“大人老是这样,总买市集上的吃食,买了也不吃几口,就放在跟前看,为什么呢?”
成暃笑道:“我爱尝鲜罢了。”
出京之后,成暃挑起车窗帘,只见空旷田野笼在如烟雨雾之中,不由想起当年进京时的情形。
数载过去,还是一般寂寥。
当年,大长老和阿轻离开后,成暃这辈子所有的衰仿佛也从那天起消失了。第二次儒学试选,他又顺利通过,次年开春,参加正式的科试,更是竟登上榜首。礼部尚书严翊成了他的座师。
成家上下欢喜不已,人见人躲的扫把星暃少爷,转身变作文曲星下凡,之前那些称之为衰的小打小闹,皆如孟子所言,是天将降大任与斯人的考验。
皇帝因叶师法,更不喜黄老之学。叶师法在刑场电闪雷鸣中忽而不见的事情,被朝廷严禁谈论,只在民间暗暗流传。有些谣言说,叶师法之罪,本就是皇上黜道立儒的一步棋,叶师法见皇帝执迷不悟,便在刑场用雷电警之,而后飘然离去。
儒学一派的确从那时之后,逐渐得势。严尚书成了丞相,对成暃很是栽培。几年之中,成暃由礼部一小小文书,升做了从四品御史。
此时天下对道法道学皆弃逐,闲云观早没人去了。又有官员向皇帝进言,拆除京中所有道观,逐邪道,焚流毒之书。
成暃觉得实在太过了,就上了一折,曰,孔圣人曾向老子问道。儒道之学本就相通,都是劝善教化,使世人明天地之道理。行邪术者,与正道无干。拆观焚书,有违仁厚,不宜行之。
此折递上,先到了严丞相手中,严翊一读,顿时惊住了。没想到自己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学生,竟是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数日之后,成暃便因失职之过,被削去御史之衔,贬为七品零陵知县。
成家闻之这个消息,又都呆了。成员外与成暃之父只能用“这孩子本就不太懂人情世故,不在朝廷里,到个自己能当家作主的地方也挺好”之类的话自我安慰。
亲家甘老爷正在拿棍子吓唬曾孙子们读书,听到这个消息后赶紧把棍子放下,当官不容易,还是顺其自然吧。
街坊四邻们亦在议论,看来衰气不是那么容易根除的。
成暃倒是不以为意,他这些年连连升迁,却感觉越来越空落,又衰了这一回,倒是体验到了久违的亲切与踏实。
前去零陵,多行水路,他一路凭栏看江河山川之景,十分惬意。且在船上看风景时,常有鱼自动蹦上甲板,跳到他脚边,夜晚亦不曾因江风水气而感到凉寒。格外顺风顺水地到达零陵。
零陵偏南,故而京城中人都觉得这是个瘴气疾苦之地。成暃到后,却意外发现,这个小县山明水秀,民风质朴,是个富庶和乐之地。上一任零陵知县伙同本州知府,年年向朝廷哭穷,拿着救济粮款,在富贵窝中快活,因吃喝无度,致中风之症,才不得不离开此位,由成暃接任。离县之时,拉着成暃的手真心地哭了一回。
成暃到达时,还正是荔枝成熟的季节。成暃这辈子第一次吃到刚摘下的鲜荔枝,与几个贴身随侍一道吃下去了两大筐,人人鼻子边或嘴角下巴都起了大疙瘩。
成暃赶紧写了平安信,又封了两筐当地特产的熏肉云腿糕饼之物随信同送往家中,请祖父与父亲放心。
晚上,成暃沐浴完毕,行到院中,抬头望月,忽嗅到一股烟火气,循气味走到廊下拐角处,发现小童近书正蹲在一个火盆旁,往里面放黄纸,便道:“你在做甚?”
近书一惊,站起身,支支吾吾。成暃肃然再问,近书方才吞吞吐吐道:“白天,周叔他们给大人装送老太爷的那些东西的时候,看到一只黑狗在屋脊梁上。”
成暃一愣:“你……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