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这四个大字的时候,他腿一软,竟然险些跌倒。
四儿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岳大师傅半跪半蹲在那旧毛毡垫子上,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上面的汉字。
那四个汉字,赫然正是红色繁体的“卌七萬種”!
老玉雕师傅的手,关节上贴着膏药,手指上布满了干涸发黑的皱纹和厚硬粗糙的茧子。
玉不琢,不成器,而一件件粗陋笨重的毛料,都要经过一双悉心摩挲的手,掺着玉雕师傅的心血,在那一点点脱落的玉屑中,逐渐被打磨成一件散发着光彩的美玉。
岳大师傅的手,就是一双这样的手,这是一双曾经赋予无数美玉灵魂的手。
此时,有一缕阳光自仓库狭窄的铁窗缝隙中射进来,落在他这双粗糙枯瘦的手上,也落在那四个字上。
他在这过于明媚的阳光中,颤抖地抚摸上了“卌七萬種”四个字。
隔着厚重的老茧,当他的手感受到那冰凉粗糙的触感时,他眼中终于泛起泪来。
四儿屏住呼吸,跪在一旁,不敢吭声。
孟砚青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这巨石翡翠,也看着这岳大师傅。
良久后,岳大师傅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沧桑。
“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提起过四十七万种,他说这是他一生的遗恨,他说当年是他的老东家托他,找几位当时名手,要一起将这块巨型翡翠雕刻成材,说想雕刻一件艺术品,要精彩绝伦要震撼世界,要成为国之至宝。”
孟砚青对于这块翡翠巨石的历史自然很清楚,不过从岳三角度讲来的故事,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岳大师傅继续道:“那时候我还很小,也许只有五六岁吧,不过我却记得,他一连几天不回家,哪怕人回到家里,魂却好像没回来,就一直念叨着四十七万种,一直念叨着,有时候睡到半夜爬起来,在那里拿着笔和刀比划。”
显然,这都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
岳大师傅喃喃地道:“终于有一天,不是,是有一晚,半夜,他突然跳起来,说他终于想到了,这件巨型翡翠,应该雕刻一座山一片海,还要有龙,他要雕刻巨龙在云海恣意翻腾,要雕刻中华山水的气势磅礴,那一天,他几乎睡不着觉,他兴奋到手舞足蹈,他还在纸上作画,画出他要雕刻的样子。”
孟砚青心中泛起不忍。
她明白,就像一位画家遇到绝世美景,就像一位名师遇到一个天资出众的学子,像岳三那样从几岁便开始雕琢打磨玉器的人,他这辈子就是泡在玉器中的,能得如此巨型翡翠,穷尽毕生才华把它化作举世罕见的瑰宝,成为翡翠之王者,那将是一个玉匠一生难见的机缘。
一件粗糙拙重的毛料需要一位雕金琢玉的妙手,同样一位惊才绝艳的大师一辈子都在等待那一块让他恣意挥洒才华的瑰宝。
这是可惜,这样的兴奋终究落空。
孟家没能保住这块卌七萬種。
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她听到身边的老人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可惜,它没了,它不见了,我父亲冥思苦想一个月,终于想到了,那块翡翠却不见了……”
孟砚青:“然后呢?”
岳大师傅苦笑:“之后的很多年,他人虽然活着,但其实一直都在想着,想着如果再碰到那样一块翡翠,他应该怎么做,他一直都在想,想到后来,几乎成痴了,解放前,他人不行了,却一直念叨着,临终前把他那一晚画下的图纸拿给我,说若我有生之年能再遇卌七萬種,要我……”
岳大师傅喃喃地道:“我埋葬了父亲,保下了那张图纸,很快解放了,我进了北京玉雕厂,时代变了,变得越来越好,只可惜找不到那块玉,就在我灰心丧气的时候,我却听说了卌七萬種的消息,我因为当时被评为先进模范,被总理接见过,所以我想着找到他,问问他。”
然而,他显然没见到。
岳大师傅苦涩地道:“当时那年月,你也知道,之后再没听说这消息,我也被送到干校劳动了,可我一直惦记着,想着我得见总理,我得问问……”
他哽声道:“看等我回来后,总理人已经不在了,我去找谁问!”
说到这里,他颤抖着手,从自己怀中掏出来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后,里面却是一幅画在布上的玉雕设计图。
岳大师傅:“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我不抱什么指望了,所以这张设计图,我是打算带到我坟里去了。”
他看着孟砚青:“可我何其有幸,就在我一脚踏进棺材里时,竟然看到了这卌七萬種。”
他哀求地望着孟砚青:“八十年前,我那老父未曾替孟家完成这幅山江河玉雕,二十年前,我未曾见到护下宝玉的总理,更不曾完成夙愿,今天我既看到了,这让我怎么撒手!”
孟砚青伸出手,接过来他手中的那幅设计图。
因为年代久远,那块玉早已经发黄,颜色也有些模糊了,不过依稀却能看出,那设计图上,赫然正是山海浩渺,波澜壮阔淋漓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