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应戚翁所邀,老夫从汴梁千里迢迢而来,谈不上什么教诲之言,只是以一名老学子之身份跟诸位谈谈说说,诸位既能进入应天书院,当是各地精挑细选的才俊,十几年前,老夫忝居应天府尹之职,眼见着书院在我眼皮之下发展繁荣,乃至今日之名声鹊起,这其中数代名师功不可没,无数学子刻苦攻读,以报效朝廷为己任的忠义之心亦功不可没。”
“今上仁义治国,日夜操劳,然国事辛繁,我等臣民岂能不为朝廷分忧,为官者须勤政爱民,为商者须轻利重义,为工者须专心细作,为农者需颗米归仓,我等为学之人,自然须得苦读圣贤之书以明理,尊孔孟之道以明志,专心致至无论今后立于朝堂之上抑或出乎山野之间,均不可忘圣贤之教诲,以己为鉴,延及他人,使庶民明理,商贾知义,便为大成也。”
苏锦听得真切,晏殊能提出这样的观点真不容易,在这个以做官为主流的宋朝士大夫阶层,能提出来‘读书之后用自己的行为辐射教化他人也算是人生的一种成功’这样的观点,这是需要觉悟的啊,虽然不排除晏殊作为统治阶级一员用这样的话来团结读书人,巩固皇权统治之嫌,但这种观点的积极意义显而易见。
只可惜堂下之人听懂的没几个,有人甚至想:“晏大人这是怎么了?居然不是鼓励我们奋勇争先金榜题名,话中之意倒是说中不中举无所谓,这是怎么回事。”
台下众人神情各异,晏殊自然看的真切,这些话说给能听懂的人听就够了,晏殊也没打算众人能全盘接受,于是话锋一转,笑道:、
“适才是老夫平日思索的一些愚见,诸位听过便罢,无需细究;老夫想跟诸位探讨一番其他和诸位相关的话题,譬如文风,这可是关系科举之事,想必诸位应该感兴趣吧。”
众人连连点头,性子急的居然出言催促了,晏殊这才算是说到他们心坎里,晏殊的态度自然代表了朝廷取士的态度,什么样的文风合朝廷之意才是关键中的关键,当然知道考题最好,不过那只不过是妄想罢了。
晏殊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举手一扬道:“我这里有一封信,写信之人乃是诸位的前辈,亦曾是应天书院的学子,也曾来过应天书院讲学,此人便是范希文范大人;现为我大宋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之职,这封信便是他从西北边陲寄给老夫的,信的内容自不必说,随信附来的一首词倒要跟诸位说道说道。”
说罢将信拆开取出里边的信笺念道: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正是范仲淹在西北战地写的一首《渔家傲》,晏殊读完之后笑道:“诸位听此词可有什么感受么?是否觉得跟我等日常所写所读所唱之词想比词风截然不同。”
众人点头称是,晏殊笑道:“老夫读了此词之后颇有所悟,今世太平盛世,世尚奢华,文风也日渐浮华骈俪,老夫自省生平百首词作大部分为浮华之作,跟范大人此词相比,真乃自残形秽;西北边陲餐风饮雪,将士征战盔甲凝霜,也正因如此,范大人方能写出这等雄浑之作,开一代词风。”
“此词老夫在同僚中传看之后,有人言其为穷塞主之词,乃是说,作为军中主帅不去抒发雄豪慷慨之情,却去写塞外凄凉穷愁的景象与思归之心,此乃不合时宜之作;但在老夫看来,此词正是一篇爱国忧民之作,这种深厚雄浑之意,岂是寻常人所能领略之,正因如此,老夫曾奏请皇上科举取士当以此词风为参照,不求刻意瘦硬,但求言之有物,摒弃浮而不实之花俏玩意;词风自然不限婉约或者豪放,或清新、或端丽、或雄浑、或悲切,但绝不可空洞无物夸夸其谈,词亦然,文章更亦然。”
苏锦印象中这位晏殊大人乃是花间婉约闲愁派的代表,可从没听说这位大人会这般推崇务实的文风,这样一来,其实是对自己的自我否定了,这需要勇气,也是一种进步,其实在苏锦的心中,晏殊算是古代词人中最喜欢思考人生的一位,这恐怕也是他此番敢于如此豁达的说出这些话的原因所在吧。
晏殊借此发挥,从词到诗,再到文章,每每引经据典谈笑自若,从风格谈到内容,从内容谈到国理,殷殷嘱咐万千期待,众学子听得如痴如醉,间或互动相得,气氛一片热烈。
这一场讲学直至未时末方止,足足说了一个时辰,众学子丝毫不感觉时光漫长,反倒结束之时却有依依之意。
苏锦也深深沉醉其中,他服了,不服不行,晏殊就是晏殊,可不是浪得虚名,思想深邃学识渊博观点也独特,难得的是深入浅出,甚少浮夸之语,真乃当世大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