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迪克中校在郑彼德翻译和罗斯托上尉的陪同下一走进小红楼,二连长鲁西平就注意到了,他当时正趴在楼下门厅的窗台上看几只蚂蚁搬面包屑,窗玻璃上映上了布莱迪克中校的身影,扭头去看时,布莱迪克中校一行已从他身边走过,登上了楼梯。他本能地觉着中校的突然出现与自由有关,于是,也跟着上了楼。
他知道中校要去哪个房间,要去找谁。撤退那夜他就看出来,中校对林营长很敬佩。坚守德信公司的时候,中校把鬼子总攻的确切时间透给了林启明,在租界的街垒工事旁,还拥抱了林启明。
果然是找林启明——中校在二楼没停脚,径自上了三楼。
他却上不去了,中校的两个卫兵和罗斯托手下的两个白俄巡捕,四个人守着三楼的楼梯口,不容任何人上下。
他只好悻悻然地坐在二楼楼梯上,眼巴巴地等待着楼上那关于自由的消息。他认定那是自由的消息:记者谈话会后,林启明又代表弟兄们递了一次交涉书,公民训练团和特警中队的兄弟也已取保释放了百十个,放他们三营的弟兄自在情理之中。
鲁西平渴望自由,从来也没有象今天这么渴望过。望着天上的月,他会想起无锡老家庭院中的月影,能看到月影下漂亮太太和淘气儿子的笑脸。他挂记她们,想念她们,常常把关于她们的记忆一遍遍讲给弟兄们听。讲过以后又后悔,可下次忍不住还要讲。弟兄们据此判断他脑子有毛病是没道理的。
他正常得很,什么毛病也没有——非但没啥毛病,头脑还格外的清醒,甚或格外的深刻。一些在自由时光里永远弄不清的问题,在这里一下子都弄清爽了。
比如说,面前这场战争,他失去自由前就看得不甚真切,完全被一种轰轰烈烈的表象迷惑住了。似乎为国家而战,为民族而战是无可非议的,似乎不拿枪上战场便对不起一个中国人的良心。现在想想,是大错而特错了。错误的根源在于:他只注意了战争的道德判断,忽略了每一个独立存在的人和这场战争的关系。
事情很明白,战争是国家的事,活着是自己的事。若是为了个人活得好些参加战争,是合乎情理的,反之则就不免荒唐。把问题放在人之初的历史中去考察,就会看得更明彻:远古蛮荒时代的人是只知道有自己的,都是为自己活着的,那时,没有国家,没有民族,没有主义,也没有那么多欺骗生命的道义。后来不行了,国家、民族、主义一一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折腾出来了。于是乎,人的个体生存就被破坏了,人们不得不为国家而战,为民族而战,为这个主义、那个主义而战。可这些东西究竟与每一个呼吸着的生命有什么关系呢?真他妈鬼知道!国家、民族和主义召唤你为它的神圣存在去拚命,却并不为你个体生命的存在承担任何责任。他鲁西平在上海打鬼子,上海沦陷了,被囚禁在军人营里的是鲁西平,而不是那个他为之而战斗的国家,这难道还看不出其中的荒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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