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福寿和张桂兰说不上情投意合。这对吵吵闹闹的夫妻跟大伙一样过着普通的日子。他们一共养育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1960年,第一个孩子出生,是个男孩。牛福寿高兴地合不拢嘴巴:我们老牛家终于在河西有后了,有后就可以在这里扎根了。
牛福寿兴冲冲地跑到小商店里买了一包香烟,送给生产队里最有文化的宣传干事李希之:“大秀才,帮我给孩子取个好名字吧。”
李希之微笑着问道:“恭喜你啊!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儿?”
牛福寿自豪地说道:“儿娃子!”
李希之的手托着下巴斟酌了一会,用自来水笔在旧报纸上整整齐齐地写下了牛耕耘、牛千里、牛新国三个名字。
牛福寿眯着眼睛思考了一会,觉得前两个名字有点书生气,不大适合自己的孩子。牛新国这个名字有点意义,新中国嘛。于是,牛福寿决定给老大定名为牛新国。
1962年,第二个孩子出生,又是一个男孩。不巧的是大秀才李希之到浙江老家探亲去了。
牛福寿便自作主张,给老二取名为牛新疆,建设新边疆嘛,与老大的名字顺理成章,还有革命的意义。
1964年的深秋,老三呱呱坠地,是一个哭声响亮的女儿。
牛福寿欣喜地端详着女儿可爱的小脸蛋,欢喜得不得了。他琢磨着给宝贝女儿起个什么名字好。想了几个名字却拿不定主意。他决定还得请出大秀才李希志来。
当时,李希之已经调到公社当干部去了。牛福寿扛着一麻袋秋季最后一茬的大西瓜,冒着冰冷的阴雨赶到公社央求李希之帮忙:“大秀才,关键时候还得靠文化人。”
李希志看着麻袋里的三个大西瓜,被牛福寿的真诚打动了,大笔一挥写下了三个字:牛新莉。
牛福寿看了这个名字心里边嘀咕道,还是书生气重。他满腹心事地走回家,抬头看到窗台上花盆里盛开的月月红,不禁心头一亮,就叫牛月红!希望这个宝贝女儿像平凡朴实而又鲜艳灿烂的月月红花朵,散发出浓浓的芳香。
月月红的学名叫天竺葵,又叫洋绣球,因为一年四季不停地开花,所以人们顺嘴便叫它月月红,又因为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气味,也有很多人叫它臭绣球。月月红对生长的条件要求不高,随意插进土里就可以生根发芽、吐绿开花。
牛福寿一直十分喜欢月月红,在家里种了七八盆,摆满了前后窗台。
对于自己的籍贯、出身、生日、名字、性别,牛月红从开始懂事起就很不满意,几乎一辈子都在躲避和掩饰。她希望自己是名门之后,走在路上所向无敌,说起话来一言九鼎。
在她的眼里,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才是值得骄傲的地方。河东省贫穷落后,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炫耀的。1998年之前,只要有人一提到“河东”二字,她的心脏就会像电击了一样难受。
她总是自豪地告诉别人:“我们老家是山东省青岛市,革命老区。”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抬高她的身份。
出生在乡村也是她后来努力向上的一个心理障碍。她觉得城市里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利益相互交织,不够实诚。如果不是为了令人羡慕的播音员工作,她才不会跨入他们的圈子。
最讨厌的是牛月红这个土气的名字,既没有深远的寓意,也没有让人产生好感的洋气。牛月红只要一看到月月红花,心中便会责怪给自己起这个名字的父亲牛福寿。
她在自己生孩子之前,总是埋怨母亲为什么不早一天或者晚一天生下自己,偏偏把她生在9月18日“九一八事变”这个普天悲哀的日子,让她过生日的那一天满耳朵都是国耻的鼓噪。
她恨自己是女人,而不是男人。因为这是一个男人主宰的世界。户主是男人,孩子得随父亲的姓,生产队的干部都是男人,单位的大领导还是男人。
作为女人,要遵守繁杂、迂腐的老规矩,不能像狗蛋、大毛那样随便放声大笑,也不能像大哥二哥那样随意留宿在小伙伴的家里,不能在大夏天像男人一样袒露身体,更不能像男人那样雄赳赳地站着撒尿。
她愤恨这个世界。
她诅咒这个世界。
她断定这个以男人为中心的世界一点都不公平。她立志要打碎这个“混蛋”的世界,建立一个由她牛月红主宰的唯我独尊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