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这日与孔璐华、杨吉、许松年等人告别,一路北上京城,为了让次子阮福增长阅历,这次北上便也将阮福一并带上。二人水陆兼程,终于在四月末抵达了京师。阮常生早已在衍圣公府备好房舍,阮元到了京城,便再次入住衍圣公府之内。眼看自己虽然多年不在京城,衍圣公府却依然井井有条,想来阮常生和刘蘩荣平日对这处旧宅也颇为关心,阮元欣慰之下,便也问起阮常生为官之事来。“爹爹,孩儿在户部、工部都已经学习数年,几位大人都说,若是再过一年,孩儿便可以在工部主稿了。正好,如今英相国正在管理工部事宜,先前蒙爹爹垂训,孩儿与英相国已有交往,日后能得英相国指教,想来工部办事,会比之前顺利许多了。”阮常生也向父亲说起自己为官公务来,他所言“主稿”,乃是清中叶一种定例,由于此时各部司官颇多,许多司官能力平平,入部仅为增长资历,各部便也会重点选择一二有能司官,主要负责文书撰写之事,这种官员便被称为主稿司官。阮常生这时刚刚转为工部主事,如果能够主稿一到两年,就很容易积累起更多资历,进而快速升为员外郎。只是阮元听着阮常生之言,却感觉其中有个名字颇为陌生,道:“常生,你方才说……英相国?英大人已经升为大学士了吗?”“是啊,这也就是半个月前的事,也难怪爹爹不知道了。”阮常生也对阮元笑道:“就在半个月前,皇上因伯麟相国奏对失仪,便令伯麟相国提前致仕了,协办长龄相国补任了大学士,长相国留下的协办大学士之职,皇上便给了英和大人,所以如今京中说起英和大人,就都改称英相国了。”按清时惯例,即便是协办大学士,也可以被称为中堂或相国。而阮元听闻英和已经拜相,虽然之前清察陋规一事各人间多有不快,但他能更进一步,自然也是道光依然信任于他了。如此说来,自己却也为英和感到欣慰,便对阮常生道:“既然如此,常生,日后办事,要多学着英相国一些,他是难得的尽心朝政,果于实干之人,你跟着他,也可以……常生,你方才说玉亭相国奏对失仪,可我与玉亭相国也多有交往,他不像是那样的人啊?你可知道朝中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嘛……孩儿听说是这样的。”阮常生听阮元问起伯麟之事,也向他回答道:“一个月之前,伯麟相国在奏对时,腿脚发颤,看来颇为不便,皇上便问他,说若是精力不济,可以致仕,如此朝廷自然也会加恩于他老人家,使他老人家衣锦归里。可伯麟相国却答道,他精力尚属充沛,只是腿脚有些不便,无碍公务,若是皇上愿意继续用他,他可以去直省再任总督,做了总督,坐于案中办事,会轻松一些。不想皇上听到这里,却勃然大怒,说……说伯麟相国既然已经不能全行拜礼,便是身体已经难以应对烦难公务,即便做了总督,也只会尸位素餐,于直省事务无益。说着,皇上便下旨让伯麟相国休致,如今他老人家除了实录馆尚有些公务,便不在内阁了。”这时嘉庆的《清仁宗实录》已经开始编修,是以伯麟需要以大学士身份总监修撰一事。“是吗……玉亭相国……”不想阮元听阮常生说到这里,却不禁长叹了数声,道:“皇上或许不知,玉亭相国之前总督云贵十六年,西南百姓大多知其声名,有他在西南,边疆也长年安定,即便让玉亭相国再任总督,我想他应该也有经验啊?如此直接将玉亭相国革退,又是何必呢?难道……”一时之间,阮元也不禁多了一重隐忧。无论自己还是伯麟,都是嘉庆初年就被外放到直省的督抚,而且,二人在嘉庆亲政的二十二年里,在京做官时间各自只有三年。换言之,当时尚属年轻的道光,或许只会把自己和伯麟这样的督抚老臣当作父亲曾经看重之人,却无法具体分析,嘉庆为何可以长达二十年重用自己和伯麟在外担任督抚。如果说,道光并没有真正认识到伯麟的作用,那对于自己而言,道光就可以准确了解自己吗?此时阮元自然不知,伯麟罢相之后两年便即去世,谥曰文慎。尽管道光后来仍然对他礼遇有加,一度让伯麟参加了次年的十五老臣会宴,可伯麟本就年事已高,加上罢相的影响,身体衰弱更是无法挽回,又一位阮元曾经的好友就此落幕。阮常生却不清楚父亲短短片刻之间,已经想到了这许多事,只觉阮元神情不乐,便也对阮元劝道:“爹爹,如今您要刊刻文集之事,已经传到了京城,您那些看重的文章,汤金钊汤大人、姚文田姚大人那边收到之后,也分抄了许多,送给京中其他士子一并观瞻,听说啊,现在京城之中,不少后学新进都很仰慕爹爹呢。尤其是汤大人和王引之王大人,他们都在数省担任过学政,门下也有不少弟子,如今这些弟子也有不少已经进了京,准备科举,还有的已经做官啦!这次听闻爹爹进京,他们可都想着寻个时日,能够和爹爹一会呢。若是爹爹定下了时间,孩儿如今还在分管扬州会馆之事,孩儿马上就告诉会馆那边,跟他们说一声,他们平日会聚之所,也在宣武门那边呢。”“是吗,我……我如今也有不少徒孙啦?”阮元听阮常生说起后学之事,一时也来了兴趣。“爹爹,何止是徒孙啊?”阮常生也对阮元笑道:“您想想看,嘉庆初年,汤大人王大人他们,就已经被仁宗皇帝看重,出去做学政了。这样说来,他们的第一批学生,有的嘉庆十三、四年前后,就已经开始考举人,中进士了。之前爹爹在京中做官,一是咱们确实有些不便,二是那时候爹爹徒孙还少,所以爹爹才不认识,可如今他们中许多人也都有了学政经历,也就是说,爹爹的四代传人,可能都已经点翰林,做学政了。要不,孩儿也帮爹爹问问,或许如今啊,爹爹都有五代传人了呢!”他所言“不便”,自然是当年阮元入京,实为贬谪一事了。“哈哈,五代传人,这样说来,爹爹还真得好好活下去啊。再过几年,这六代传人,是不是也该出来了啊?”阮元听说自己学生之盛,已有四代甚至五代之多,也自然有些得意,回想着面见道光的具体时间,便对阮常生道:“我预定的面圣之日是五月初六,这还有七天的工夫,要不就后天上午,我去扬州会馆一趟,也好见见他们,如何?”“那太好啦,孩儿明日就告诉汤大人、王大人和姚大人,他们几位想着见爹爹一面,这也等了好几年啦!”阮常生当即答应了阮元,很快便去准备阮门师生会见事宜去了。这日扬州会馆之前,果然是车水马龙,来往文士络绎不绝。汤金钊、王引之、姚文田诸人听闻阮元入京,这日便一并前来扬州会馆,准备与阮元一叙师生旧谊。而这日会馆之内,也确如阮常生所言,出现了许多阮元先前都未曾得见的新面孔。“爹爹,这些后学之人,就由孩儿来介绍吧。”阮常生平日倒是见过其中不少文士,便带着文士中为首三人,向阮元道:“这一位是浙江人,姓龚,名自珍,号定庵,是王大人前几年在浙江拔擢的举人,现在正在做内阁中书。这一位是湖南人,姓魏,单名一个源字,字默深,是汤大人在湖南拔擢的优等贡生。这位算是咱们同乡,姓张,双名集馨,字椒云,现在是举人。他们等着和爹爹相见,也已经等了好些时日了。”说着,三人一并上前,向阮元作揖拜过,阮元自也向三人回拜,看三人时,那龚自珍是个尖脸书生,可能是已经做了数年内阁中书,样貌倒是比另二人更加成熟。魏源和张集馨都是方脸模样,看起来也更年轻一些。“老师,这龚定庵是我亲自选出来的举人,剩下的事就由我来说吧。”王引之也向阮元说道:“前些时日,老师的《揅经室集》文稿,都已经在京中传开啦!定庵从来仰慕老师为人,觉得老师不仅是学界的泰山北斗,也是如今封疆大吏中治才数一数二之人,所以啊,这还自告奋勇,要给老师的文集作序呢!老师,学生看着,定庵这篇序文也就是长了些,但文采确实不错,学生今日也取了一份过来,就让定庵为老师一阅其文,如何?”“是吗?”阮元听闻这个叫龚自珍的后学既是王引之学生,也从来仰慕自己才行,那他所做之序,多半也是一篇合乎自己心意的序文,便也放心,向龚自珍问道:“你且将你所做之文念与我听,若是果然太长,你就先取其中最要之言,如何?”“师祖,这……多谢师祖看重!”龚自珍听闻阮元愿意听他一读己序,自也是激动不已,忙取了自己所作序言出来,向阮元及其他在座诸人念道:“今皇帝御极之三年,天晴地爽,日月穆耀,美阳之气,俭于耆臣……公宦辙半天下,门生见四世,七科之后辈,尚长齿发,三朝之巨政,半在文翰,幽潜之下士,拂拭而照九衢,蓬荜之遗编,扬屹而登国史,斗南人望,一时无两,殿中天语,字而不名。公知人若水镜,受善若针荠,文梓朽木,经大匠而无弃,器萃众有,功收群策。……张华腹中,千门万户,孙武囊底,八地九天,古之不朽有三,而公实兼之,古之上寿百有二十,而公甫半之。由斯以谭,其诸光明之日进,生物之方无穷也乎?”一时之间,坐中诸人眼见龚自珍将阮元为官治学之功绩一一列之无遗,也是纷纷叫好。“哈哈,定庵此一序,可是把老师为学为官之事,其中精华,都写了进去啊!”王引之听着自己这个弟子言及阮元学问事功,也在一旁称赞道:“老师之学有十,训诂、校勘、目录、典章制度、史学、金石、九数、文章、性道、掌故是也。为政之功有六,查吏、抚民、兴学、武事、治赋、治漕是也。平日学生们多有知老师为学之功,而不知其政事者,有知老师为政之才,而不知老师学问者,定庵如此一序,包罗万象,实乃佳作啊!”其实龚自珍序文之中,所谓“史学”不仅包括阮元立《儒林传》之功,还缘于阮元精通地理之学,古时地理之学附于史学,故而并称,而治漕之功也包括阮元的海运之议。阮元兴修江堤海塘之功,其实龚自珍尚有遗漏。如此说来,阮元学问功绩若是细加区分,尚不止于龚自珍所言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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