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普的动作很快,几日后,他便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臣前几日,遍访开封内外,将在朝的文臣武将和在野的隐逸俊杰都登记造册了,连同两位陛下在内,共计五十八人。”
赵匡胤心情有些感慨。赵普是他遇到过的最聪明的人,总能提前料到自己所想。但赵普又是自己好友中文人气最重的人,明明看过的书也不多,一个刀笔吏出身,却总在意他人评说自己学问深浅,朝中交友时也素来向文官亲近,俨然文臣之首——哦,说来也是,宰相本该是文臣之首。自己是和他太熟,有时忘了他在扮演的角色。
之前自己问他有几员将军,他不可能听不懂自己的问题,但他的几次回复还刻意强调的是“文臣武将”。
文人,士大夫,读书人。此时此地,大争之世,武事应在文教之先,道理很浅显,赵普不可能不懂。他也很清楚自己的性子,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这般暗示,应是提点自己,莫要太轻慢文人……恐怕大宋在此间重生的文臣数量不少,颇有分量。连同自己在内共计五十八人,文臣怕不是有二三十人,不比武将差上分毫。
自文武分途以来,其分歧与冲突素来不少。五代骄兵悍将纵横了数十年,自己要兴文教,抑武夫,方有江山长久。而眼下各方势力都只有尺寸之地立足,对外征战势在必行,反过来重武轻文,可能称为自然而然的趋势。与其为后日埋下不和的祸根,不如在最初就尽可能端平一碗水,赵匡胤觉得赵普可能是这样的考虑。
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利。毕竟赵普统兵骑术武艺都是稀松平常,他必须证明自己在谋划筹措上的价值,免得日后被冷落。
见赵匡胤没有回话,赵普知他应有些领会,君臣二人的默契早就到了这般地步。他便只是行了一礼,道:“陛下要了解详情,臣想向陛下引荐一个人。”
赵匡胤语气间有些玩味:“是你的人吗?”
赵普微微皱眉,知道赵匡胤这是在敲打自己,不要试图蒙蔽圣听,垄断在君上面前的话语权。但这对他而言倒无所谓,继续回答道:“此人乃后世宋人,还是本朝日后的第一史家。其著述之功,可与太史公仿佛——更有趣的是,此人亦姓司马。”
“嗯……”
“陛下不想见?”
赵匡胤摸摸下巴,答道:“当然得见。”
这个“本朝第一史家”被自家太祖皇帝请入堂内,跪地行了全礼,口呼“臣司马光参见先圣太祖皇帝,见过先圣太宗皇帝。”
赵匡胤连道免礼,说他心里不紧张自是假的。帝王见到后世臣民,心情应与田家老翁见到素未谋面的孙子一般,而若是后世史官,则更多一层担忧:自己在史官笔下究竟是何种形象?明君?昏君?
赵匡胤自觉以成就而言,自己应该不会太差。但是……
陈桥兵变。
无论自己取得了多大的成就,史官笔下,这件事必不会隐瞒。
余光扫过坐在一旁的赵光义,发现自己这个弟弟也有着愧疚和担忧的神色。赵匡胤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想笑。自己两兄弟,成就都有,但是生前的事情却总有些那么不可对人言——本来想着死都死了,考虑这些作甚?可谁知自己又活了过来,着实尴尬。
还好眼前这人看起来对自己很是恭敬,口呼先圣,礼节也全备——赵匡胤就是这样,口上讨厌繁文缛节,但别人对自己规规矩矩,心中还是高兴的。
“朕适才听赵中令所言,盛赞卿乃我大宋第一史家。”在这样的气氛之下,赵匡胤语气也开始有点拿腔作调,“卿家为国著史,生前想必劳苦,朕且在这里谢过卿家了。”
“臣惶恐。”司马光依旧跪着,“为国著史这四个字,臣不敢当。臣并非国中史官,从政一生,也没有多少功业,唯一值得死后夸耀之事,不过主编一书,历数前朝得失,得圣上赐名,以为万世之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