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北方冷得出奇,大运河到二月底才能全线解冻,估计好逸恶劳的鄢懋卿,会在那时候启程南下,再加上沿途地方官迎来送往,四月能到苏州城就不错了。
屈指一算,离上京还有三个月,这三个月里该做些什么呢?沈默早就想好了,他叫来苏州知府归有光、苏松提学马森,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震川公,我想在苏州城,为阳明公立祠。”
归有光一愣,道:“中丞,您眼看就要进京了,可得三思啊。”对明白人不用把话说得太明白,虽然王阳明的再传弟子遍布天下,上至内阁次辅,下至布衣隐士,不知多少人奉阳明心学为圭臬,但依然改变不了,王学现在是隐学,朱学才是显学的事实。
从嘉靖初年开始,王学与身为官学的朱学数次你死我活的斗争,最后以王学被禁,书院被毁的结局告终,虽然近些年来,王学重新兴盛,嘉靖帝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视之为歪理邪说,加以严厉打击,但其传播也都是在私下、在民间,却还没有官员敢用官方立场,正大光明的宣扬王阳明。
现在沈默一反对王学暧昧不明的态度,要为王阳明立祠,这在二十年来,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必然为海内瞩目,其后果难以预料。
所以就算归有光和马森都是王学门人,却也不得不劝沈默三思,沈默却坚决道:“你们要是不方便,便不参与此事,反正我意已决,就是自己搬砖砌墙,也要在这三个月,把阳明祠堂建起来。”
马森本来就对王学很狂热,闻言便不再反对,并主动请缨道:“归大人事务忙,筹建之事就交给下官吧,定然让大人赴京之前,亲自为祠堂落成剪彩。”
“如此甚好,”沈默颔首笑道:“那就麻烦马兄了。”
待马森一走,归有光说话便直接起来,道:“大人,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好端端的修什么阳明公祠?不怕有人拿这个说事儿,给您使绊子?”
“正因为怕被对付,”沈默起身负手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露出外面淡薄的残雪道:“我才不得已出这一招的。”
“愿听大人的高招。”归有光跟着走到沈默身后,轻声道。
“许多人都是当局者迷,不知道如今距离王学解禁,已经就差一层窗户纸了。”沈默轻言细语道:“他们也不想想,徐阶王学门人的身份,已经是尽人皆知,陛下却能任命他为内阁次辅,还有赵贞吉等人,也都位列三公,这代表什么?如果陛下还是对王学那般反感的话,他能容忍这些王学门人位列朝堂吗?”
归有光不得不承认,沈默说的很有道理,缓缓点头道:“照您这样一说,确实是这样,”说着抬起头道:“不过既然是一层窗户纸,为什么没人敢捅开呢?”
“就算是层窗户纸,也会让人看不到后面的景象,”沈默轻抚着窗楞,不过他府上的窗户,已经全换成西洋玻璃了,所以没法现场演示,只好怏怏的收回手,轻声道:“据说在古代,人们都被蟹子那怪样子给吓到了,就是闹饥荒的时候,都没人敢吃,后来终于有个大胆的,第一个吃了螃蟹……才发现真是味美啊。”
“大人的意思我明白,”归有光轻声道:“您现在要把这层窗户纸给捅开?为这个天下先?”
“对。”沈默颔首道。
“可是您想过后果吗?”归有光道:“您在众人眼中,将变成激进的王学门人,据我所知,当年两次打击王学,可都是严阁老上书的,这样岂不是与他唱对台?”
“唱就唱吧,”沈默嘿然一笑道:“无论严嵩也好、严世蕃也罢,还是赵文华、鄢懋卿之流,都是些窃居高位、党同伐异、祸国殃民、骄奢银逸的败类,我因为实力不足,所以才一直忍着让着,奉承着。但今天我忍无可忍,不能再忍了,不然就让人家欺负到家了!”
“可大人的实力还是不足啊……”虽然沈默现在是四品封疆,可在严党眼里,跟蚂蚁也没什么区别,归有光觉着沈默有些冲昏头脑了,心说还是年轻啊,便直言不讳的劝谏道:“大人,我听说龙可以翱翔九天,也可以潜于九渊。属下以为,您回去后,谨言慎行,权且忍耐几年……那严阁老今年就要八十三了,就算饶着他活,难道我朝还要出个九十岁的首辅?估计皇帝再信任他,也不会答应,到时候严阁老一去,您还不又是飞龙在天,且到时正当而立,还是无比年轻的一代名臣!”
他这番话说的推心置腹,让沈默不得不动容道:“震川公,你的心意我知道。”说着转过身去,望着归有光道:“我沈默如今上有老下有小,从一己的安危荣辱考虑,你的意见是无可辩驳的。”
归有光自然能听出沈默这是为了否定的肯定,便沉默不语,听他继续往下说。
“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沈默叹息一声道:“因为我实在太弱,没法保护市舶司、保护大家辛辛苦苦的建成的基业,所以我得拉人下水……但在此之前,我先得自己跳下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