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一样的。”沈默缓缓摇头道:“不管真情还是假意,他都管我叫老师,老师为子弟担些风险,也是应当的……”说着笑笑道:“我不喜欢徐阁老的缩头作风,所以不能学他。”
“典型的双重标准。”徐渭撇嘴道:“对中意的人,就包庇呵护,对不中意的,连机会都不给。”
“呵呵,算被你看穿了。”沈默笑笑道;“我虽然欣赏徐时行,却也没像你说的包庇呵护,我也考验过他,并惩罚过他了,你还要怎样?”
沈默本身没那么强的门第观念,但听说徐时行去抱唐松大腿时,还是有几分气愤的,奶奶的,老子这么粗的大毛腿你不来抱,却去抱那小子的小细腿,你算得什么账啊?不过出于对徐时行一贯品行的了解,沈默愿意相信他只是被沉重的负担压弯了腰,所以才一时怯懦,选择了与严党分子委以虚蛇,最终还是决定原谅他这一次。
沈默其实自己都没意识到,是他身上尚存的人情味主导了这一决定……他忘不了徐时行跪在自己门前,泣血陈情的样子;也忘不了每每逢年过节,徐时行便用那种精美的竹篮,装着他亲手种的各种水果,送来家里表示心意。
那往昔的点点滴滴,虽然不多,却存在于沈默的记忆里,让他关键时刻狠不下心来——他原本打算,让徐时行这科落榜,好生反省反省,但又担心他走上绝路,最终还是将那篮子装上石灰石,说是看他自己的造化……可那么明显的暗示,对徐时行那样的大才,跟明说有什么区别?
不过沈默也没有那么轻松的就放过他,如果让他这么轻松的就过关——会不会将来遇到更粗的腿,就直接把老子丢一边呢?所以他在王锡爵和徐时行登门拜访的时候,极其热情的邀请两人搬来家住。
当时徐时行是有顾虑的,那会不会惹得唐松不快呢?但老师盛情难却,再说考试也过了,他也没用那字眼,便没有再顾及唐松,谁知却惹得那家伙恼羞成怒,竟当众揭穿他的勾当,让他颜面扫地,险些就过不下去了。
徐时行不会想到,他其实被自己尊敬的老师算计了一把——如果正常发展下去,徐时行跟唐松再敷衍几天,会试结果一出来,唐松没中,他却名列前茅的话,唐松很可能因为他的骤贵,而选择缄默巴结他,至少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出他的丑。
但现在沈默热情相邀,徐时行不得不提前搬出来,结果立马惹到了唐松,彼时唐松不认为自己会比徐时行考得差,也就对他毫无顾忌,于是当场发飙,把一盆脏水兜头泼了他一生。徐时行果然中招,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整天窝在屋里半死不活的,连出门的勇气都没了。
这时候沈默才出面,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说徐时行是奉他的命令行事……虽然他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不怕再得罪多少严党分子,但不是为了给徐时行彻底洗白,沈默也不会再明着掺和这事儿的。
沈默这样做,显然好处多多,首先,徐时行彻底的与唐松决裂,不会再倒向严党了……哦不,应该说是,不会再受严党的牵连了;其次,经过这番生不如死的折磨,徐时行曰后行事,应该不会再孟浪了;第三,沈默也收获了徐时行铭感五内的感激,自此以后多了个俯首帖耳的好学生。
一举三得,值了。
但是,他被徐渭接下来的话问住了:“如果你没有提醒他,徐时行会放弃这次作弊吗?”见沈默不说话,徐渭进一步道:“他毕竟是在你的暗示下才回头的,你不觉着这种悔悟缺少说服力?你怎么断定他真的改好了,以后都不会这样了?”
沈默被他问住了,实在没法说,只好打个哈哈笑道:“马子曾经曰过:‘年轻人犯错误,上燕京会原谅。’你就别老揪着那点儿事不放了……”说着沉下声来道:“曰子还长着呢,有的是时间再考验他,要是再敢两面三刀,决不饶恕!”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也就是那么一说。”徐渭笑道:“对了,你整天马子、马子的,到底是哪位先哲?听他话糙理不糙哩。”
“这个么。”沈默面色一阵怪异道:“是西哲。”
“西域的哲人?”徐渭问道。
“还得往西。”沈默道。
“波斯、大食?”
“还得往西。”沈默不卖关子,悠悠道:“在极西的欧罗巴,诞生过璀璨的文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圣贤,丝毫不比我华夏的孔孟老庄墨韩荀差。”
“那这个苏子、柏子和亚子都有什么著作呢?”徐渭兴致大增道,他闲得无聊只有看书,但越是博学就越是觉着华夏的文人都拘泥于孔孟的桎梏中,鲜少有让他精神一振的东西,早就想看看不受孔孟约束写的书了。
“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沈默想起一事道:“随同我家眷进京的,还有几个西洋传教士,到时候我帮你问问,看他们带没带那种书籍。”
“传教士?”徐渭奇怪道。
“洋和尚。”沈默挠挠头道:“不过人家信的是上帝,不是如来。”
“就是马子说的那位会原谅年轻人的上帝?”徐渭道:“那还蛮和蔼的。”
“是他。”沈默笑道:“所有的红毛鬼都信那玩意儿。”
“那完了……”徐渭撇撇嘴道:“那么多红毛鬼子干海盗,我看他们的上帝也就是条披着羊皮的大灰狼。”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