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他的这种成见是哪儿来的。
反正他真不客气,丝毫没给宁卫民留面子啊。
远不如刚才对待服务局和天坛园长的态度。
如果是个年轻气盛的一般人,这时候是必要维护自己尊严,反唇相讥的。
那结果就会像刚才天坛园长差不多,肯定又是一个越争越僵,话不投机。
如果是好脾气的人,忍了这样的挤兑,顺着对方设计的思路去想去答。
那又会丧失交涉上的主动,会被在场的人认为缺乏骨气,也会被对方瞧不起。
如果油滑的人,多半会采用左顾言它的法子,通过转移话题来避免尴尬。
然而这又是恰才对方表示过不耻的行径,反而坐实了对方的鄙夷是有道理的。
所以这些应对之法,统统都是错,宁卫民是一概不选。
那又该怎么办呢?
稍加思索,品咂了一下这位段处长所表现出的外热内冷,厌恶逢迎的性情。
宁卫民就想起师父教过他的“与勇者言,依于敢”。
果断选了知难而上,展露胆气的据理力争。
本来应有的客套全免,连个“您”字,他都懒得说了。
“段处长啊,不是我避实就虚啊。主要你这问话的方式,的确有问题啊。”
“咱们今天大家坐在一起,目的是为什么呀?难道不是为了商量,怎么互相配合彼此的工作吗?难道是你宣布一个命令,我们就得不打折扣的执行吗?不是吧。”
“那么好,既然是商量,那肯定要有个过程。咱们彼此就都要有所让步和包容,才能达成共识。你这样,等于直接抹掉过程求结果。让我真的很为难。”
段处长没法辩驳宁卫民的话。
沉默了片刻,自觉有点理亏,气势不禁为之一挫。
“嗯,你的话有几分道理,好像是我急切了些。那你说,怎么个商量法?”
宁卫民却一点不打磕巴,果断回应。
“段处长是个痛快人,那我就不客气了。一点肤浅之见,想看看咱们能否先达成一致,才能再往下谈。其实在我看,咱们双方的根本目的其实并不矛盾。我们目前陷入纠结,彼此疑虑的地方,无非是担心我们的工作会互相掣肘,彼此影响。所以我认为,只要我们把可能出现的问题协调好了,尽量做到互相理解。其实是可以友好相处,愉快合作的。这一点,贵方赞同吗?”
“道理上没错,这也是我们希望看到的。可实际工作中,恐怕难做的特别理想的平衡。所以我还是得强调一点,国家安全高于一切。有必要的话,个人和集体的利益还是得无条件服从国家大义。你们必须全心全力的配合我们的工作。”
段处长虽然出言附和,但实质上他还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没给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对此,宁卫民也摇了摇头。
“这话,我也只能在大方向上赞同。坦白讲,我们每个人都爱国,我们都是共和国的子民。真要是一旦出现为了国家大义,需要个人做出牺牲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会做出正确选择。但是我想,这种情况肯定不是常态化,日常工作和生活里会经常出现的。也不是根本不能打一点折扣,不能找折中办法的选择。”
眼见段处长又要开口,这次宁卫民可没给机会让对方插口打断自己。
“请先听我把话说完。贵方的工作有难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我们都能理解。可反过来,我们也一样需要贵方的理解啊。我们的难处,恐怕贵方就未必了解了。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如果咱们双方想要顺利合作,就得求同存异,相互多体谅。”
“如果段处长了解这么多年,天坛公园是怎么走过来的,是多么艰难的熬过来的。我想段处长就能理解园长刚才的激动了。如同段处长你尽忠职守令人钦佩一样,园长同样是个心系职工有担当的好领导。段处长不妨想想看,全园上下好几百职工的生计都系于园长一身,面对拿着医药费报销单满面期待的职工,他又怎么好开口,让那些职工牺牲小我。就别说是常态的牺牲了。”
“这就是我们都要面对的焦点问题,我们双方的工作,到底孰重孰轻啊?说实话,都重要。套句老话,革命工作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咱们国家从没有说过,只要军事安全,不要经济建设啊。这应该是齐头并进的事儿。甚至是相互依存的事儿。安全工作不但经济民生繁重发展的的前提条件,经济民生也是安全工作的意义所在。”
“拿咱们来说,同样如是。难道不是因为坛宫和天坛如今的客流量多了,外籍人士以几何数字增长,段处长才有必要来我们这里布控的嘛。那也就等于是说,我们经营的越好,在这儿布控,也就越有实际意义。对不对?反过来,如果我们经营不善,搞得天坛公园和坛宫都没人愿意来了。那段处长在我们这里布控还有必要吗?那不就成了一种国家资源的浪费?我说的对吗?”
这套辩证法的逻辑更站得住脚,也确实说中了所有坛宫投资方的心事。
天坛园长和他的秘书,金局长和乔万林,无不眼睛发亮,频频点头。
不仅旁观的许区长为此对宁卫民露出认可和欣赏的神情。
甚至就连段处长的下属们也都面显疑惑,对宁卫民的话陷入了思索。
唯有段处长深吸一口气,感到多少有点堵心啊。
此时此刻,他对宁卫民口舌之利有了更深刻的体会,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先入为主,小觑了这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