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蒹葭注定是睡不着的。
虽然床上的被褥枕头都已换过了新的,但只要想起这是钟樑的屋子,她便免不了要觉得反胃,仿佛空气里都残留着鲜血的腥气。
那不是钟樑的血,而是山戎将士的血、山戎百姓的血,是燕山脚下千千万万无辜生灵的血!
这些年一路走来,从浴血奋战到仓皇逃亡,直至最后兵败被俘、在大周受尽酷刑而死,中间多少辛苦磨难,她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唯有钟樑……
唯有钟樑,她恨着怨着,至死都没能释怀。
赶上了借尸还魂这样的异事,蒹葭的心里是惶惑而无措的。偏偏这一整天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闹得她完全没时间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这会儿终于静下来了,蒹葭却突然发现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想的。
回来了,活下来了,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如此而已。
午夜时分,雨声渐歇。
外间的柳儿鼾声已起,显然是睡熟了。蒹葭披衣起身,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延晖堂在国公府西北角,是府中最偏僻最清静的院子。穿过东边的宝瓶门就进了一座大花园,园子里有假山、有池塘、有几座小巧雅致的楼阁。最漂亮的那座楼阁叫折桂轩,折桂轩的地下藏着一座暗牢……”
很久很久之前,草原上、弯月下,那个男人用温柔低缓的声音细细地向她介绍着遥远的大周,介绍着他的家园和亲人。那个时候,他是不是早已知道终有一日他会杀尽她的族人,将她绑回那座地牢里折磨至死呢?
时至今日,蒹葭已不再执着于向钟樑问一个“为什么”。她只想趁着这夜色四处走一走、想一想,看一看这府中的繁华锦绣——隐在夜幕之下的、浸透着鲜血的这片繁华锦绣。
当然,如果有可能,也顺便再去看她自己最后一眼,看看那具经受了炮烙之刑的躯壳在别人的眼中是怎样一副丑陋破败的模样。
远远看到那座楼阁的时候,蒹葭愣了一下。
此时已是四更天了,折桂轩中怎么还是一片灯火通明?国公府的人都不睡的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蒹葭将脚步放得更轻了些,借着花木的掩护蹑手蹑脚地向那座楼阁靠近了过去。
脚下还没来得及站稳,耳边就听到了钟樑阴沉沉的声音:“现下,你们可以放心了吧?”
回答他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声,冷笑着:“放心?还是死心?”
“有区别吗?”钟樑反问。
那男声骤然拔高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愤:“大哥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东西一天不现世,父亲和我们就一天不能‘放心’!你故作大方地带我们来这里翻找,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死心’?”
钟樑冷笑了一声,语带嘲讽:“那么,你们死心了没有?”
“当然没有!”那男声丝毫不怯,“遗物里面找不到,就在她的身上找!割开皮肉、敲碎骨头、放干血,哪怕把她零零碎碎剁成肉馅,也一定要把那东西找出来!这女人是山戎王族最后的血脉了,那东西不可能不在她身上!”
折桂轩中忽然静了下来,钟樑的声音许久许久都没有再响起。
蒹葭蹲在墙外的一丛芍药花下,死死地咬住了唇角。
她听见了。那些人又要开始折磨她了。
割开皮肉、敲碎骨头、放干血,只为了从她的身上找到一件子虚乌有的东西。
半年前,姐姐也是被他们这样对待的吗?前年在燕山脚下战死的父亲,也是被他们这样对待的吗?
那具饱受摧残的身体已经死了,不会再觉得疼了。可是此刻的蒹葭却忽然感到浑身冰凉,仿佛有无数利刃同时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瞬间将她割裂成了一堆零零碎碎的血肉。
安国府,钟樑。你们,真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