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结束后,立即接到了清美负责交换生的行政人员电话,询问我什么时候回国,说到时候会派专人接机,并表示我不用担心延毕的事情,学校是讲人情味儿的地方,像我这种有特殊情况的专业人才,只要能够顺利回到学校,在学校拿到学位证书,不成问题。
我满口应声,并表示在这边还有一些流程没有走完,具体回国的日期还没有定下来,另外我也不需要他们去接机,然后挂断电话。
没想到没过一会儿,又接到了龚教授的电话,他倒是没说什么,只跟我讲我寄存在他家里的东西,师母都帮我好好保管着,叫我一回去就跟他招呼一声,他好给我邮寄过去。
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这个电话是校方逼着他打的,校方怕我在日本扬了名,一时糊涂不回去了,他们损失惨重。
我虽在日本还有意犹未尽之感,但我是一定要回国的,日本再好,没有水吉的土壤,没有武夷山的茶水,无论如何也烧不出正宗的建盏来。
但非要我白纸黑字给一个保证表决心,未免也太表面形式了,我不做这样为他人安心而让自己不甘心的事情。
说说今天吧,陆正平和大师姐来东京了,身边还跟了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这半年随着我的成功,以及云初眼睛的复明,我们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虽然我和陆正平从不彼此联系,但大师姐经常打电话过来唠叨家常事,我知道这个小女孩名叫小楼,是陆正平和大师姐领养的女儿。
其实陆正平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还算硬朗,大师姐也还不算高龄产妇,两个人若有意愿,生一个自己亲生的也可以。
不生恐怕是陆正平的意愿,他怕是养别人的孩子养上了瘾。
我问大师姐难道不会后悔没有自己的小孩,她倒也坦白,说要是换成五年前她肯定会想不开,要死要活也不会同意,可现在她早已想开,其实她也很怀念从前我和沙姑还在的日子,说至少那会儿,陆正平的脸上每天都有笑容。
电话里她说小楼乍看上去很像我,她和陆正平第一次在福利院看到她,就动了收养的念头。
我不以为然,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做再多事弥补也还是有伤疤,何必为自我感动做这种事?
可是见了小楼,连我也很喜欢。
她确实很像我,像十六岁以前的我,天真烂漫,顽皮可爱。
想来因为她长得好看,福利院的阿姨给了她许多关爱。
我问他们是否来日本出差?怎么带小楼一起?
陆正平不言语,大师姐打圆场说,是特意带小楼来迪士尼玩。陆正平不知发了什么疯,说什么都要来问我要不要一道去。
她劝他说我都多大了,再说我来日本半年多,早该和朋友去过了,何必劳累我帮忙一起逗个孩子开心?
我知道她是怕我又生陆正平的气,可她不知道的是,这是陆正平与我的约定,虽然我早就忘了。
来日本这么久,一直忙着曜变的研究,几次从迪士尼经过,都没想过要进去看一下,没想到时隔多年,他竟然还记得这件事。
我看向陆正平,想看看他这会儿作何感想,是不是还期盼我感动的目光?可他只是默默低着头,不肯叫我看见他的紧张,但他一直紧扣在一起的双手将他完全暴露了。
他老了,老得像个孩子。
大师姐也这样说,说他最近越发固执,全然没有从前做她师父时受人敬仰了,早知如此,她才不要嫁给他,干脆一直做他徒弟。
我说她是占着便宜卖乖。
迪士尼很大很美,有好多我童年时期真切喜爱过的动画人物。
虽然我现在还不时玩摩托,但我们这些大人早已过了在惊险游戏中找刺激的年纪,不过陪着孩子玩些简单项目,顺便拍拍照片。
旋转木马自是必玩的项目。
巨大的城堡之下,孩子们带着白雪公主的红色蝴蝶结,随着木马和灯光的旋转上下、欢呼雀跃,周围是深爱他们、指引他们摆各种姿势拍照的父母亲朋,大约是最幸福快乐的场景。
我正准备待在一边看大师姐带孩子爬上木马,陆正平忽然走到我身边来,叫我也上去。
我愕然,问他开什么玩笑,我已经二十六岁了,他可见过二十六岁还喜欢旋木的巨童?
可他眉头紧锁,执意让我上去,一双眼睛黑洞洞的,仿佛我不答应他,他就能坐在地上打滚撒泼。
我真是怕了他,打算坐上去一圈就下来。
音乐响起,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模糊而梦幻,座椅上上下下,仿佛游船在水面上漂浮,又好像醉酒后在街上游荡。依稀让我想起幼年时被父亲抱在手里转圈,停下之后世界颠倒,只听得到我们彼此的笑声。
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声音:“阿妹,快看镜头,阿爷给你拍好看的照片!”
我看过去,周边的虚影中,有陆正平的笑脸。
爸爸妈妈,我有好好地长大,我原谅陆正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