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娘说完了话,见儿子一声不出,抬眼扫去,立时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可再一转念,她便又想起夫君早逝,自己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将这世间的艰辛尝了个遍,这孩子亦因乏人管教生成了这般脾性,一时间却又是悲从中来,眼眶都红了。
苏音看出她为难,三言两语将许少年打发了出去,珠娘的眼泪却还没断,将那青布不时擦着眼角。
苏音也没去劝她,只安静地立在窗边看着她。
不知为什么,从这个角度看去,珠娘脸上遍布的疤痕竟有些像是……
字,或者画。
苏音双眸微睐,越瞧便越觉着,像,真像。
那颜色最深的黑斑,便若一个个饱蘸浓墨写下的字,笔锋刚健、走势清奇;那色泽稍浅的紫印,则是淡墨扫就的山水丹青;再浅些的,则是那林间烟岚、水上浮云,说不尽地渺茫悠远。
至于脖颈处最浅的紫痕,细看来似乎还带着几分苍青,好似一滴颜料落进清水,就此洇染开来,再泼上纸面。
于是,波涛万顷、碧海长天,尽在苏音的眼前。
她一时心驰神往,竟有些难以自抑。
有时候,一旦接受了某种设定,人的思维便很难再拔出来,便如此刻,珠娘那张瘆人的脸在苏音眼中便充满了难以名状的美感,好似将华夏古典字画的精华留在了脸上,让人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
远山近水、丹青墨线,眼前那水墨字画无限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最后,将苏音的全副神思尽数吞噬。
那一刻,她整个人好似渡水而去、乘云飞起,在那山水云涛间悠游自在。
她看到万里云海无边无际,亦听到那灵雀啁啾清唳,这缥缈的书境画意却也并不曾隔绝现世,窗外滴沥连绵的雨声,便是那苍龙行过云间,布下好雨,酬唱人间。
苏音脑子里一阵晕眩,身体似乎飘去了半空。
“嗟——”
识海之上,墨弦忽一振,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又空阔的弦音,如叹、似咏,又好似武林高手吐气开声,再听时,却又像是流焰炙烤坚冰,火云迸发、排空裂天。
苏音在眩晕中震惊了一秒。
这黑漆麻乌的徵弦,居然也能发出第二个声音?
在她的印象中,徵弦就是一根难听至极的半哑之弦。
自从它现身之日起,它便从不曾发出除“倥”之外的弦音,哪怕苏音以顾婆婆的旧琴为引,施展各类指法于其上,也只能偶尔让它响上那么一下。
却也是一声而绝,断无余音。
而在使用角弦与徵弦制作符箓时,它也是能不出声就不出声,就像个埋头苦干从不张扬的老实头,与特别爱显摆的青丝弦是两个极端。
“乌——喑——”
墨弦余音未尽,一道土黄色的流光便划过木琴,角弦竟亦随之轻振,绵长的弦音若一线残丝,再无往常的空寥寂灭,而是如秋露寒蝉、残阳西风,带着种刻骨地苍凉。
说来也奇,这凄切的角弦余音,正与徵弦短促的前声相衔,苏音袖笼中登时一阵滚烫,袖缘边竟漾起了一层淡淡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