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很要紧的,不然我害怕将来会苦了你太太。我觉得你对小虎未免有点偏爱。当心不要把他宠坏了。”我这是诚恳的劝告,不是冷冷的嘲讽了。
“哪儿有这种事情?”他哈哈大笑道。“你没有结过婚,不会懂做父亲的道理。不用你替我耽心。我并不是糊涂虫。”
“不过我觉得旁观者清,你应当考虑一下,”我固执地说。
“老弟,这种事情没有旁观者清的。我对小虎期望大,当然不会忽略他的教育。”他拍拍我的肩头。“我们不要再谈这种事情,这样谈法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你完全是外行。”他得意地笑起来。
我没有笑。我掉开头,用力咬我的下嘴唇。我暗暗地抱怨自己这张嘴不会讲话。我不能使他睁大眼睛,看清楚事情的真相;我不能使他了解他所爱的女人的灵魂的一隅。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太太来了。还是昨天那一身衣服,笑容像阳光似地照亮她的整个脸。她招呼了我,然后对她的丈夫说:“赵家又打发人来接小虎过去。”
“那么就让他去罢,”她的丈夫不加思索地接口说。
“我觉得小虎耍得太多了,也不大好。他最近很少有时间温习功课,我耽心他今年又会——”她柔声表示她的意见,但是说到“会”字,她马上咽住下面的话,用切盼的眼光看她的丈夫,等着他的回答。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摇摇头说;“上一回是学校不公平,不怪他。并且今天是礼拜,赵家来接,不给他去,赵家又会讲闲话。其实赵家一家人都喜欢他,他到赵家去,我们也可以放心。”
“不过天天去赵家,不读书,学些阔少爷脾气,也不大好,”她犹豫一下,看他一眼,又埋下头去,慢慢地说。
“爹!爹!”小虎在窗外快乐地叫道。他带着一头汗跑进房来。他穿了翻领白衬衫和白帆布短裤。他看见他的后母,匆匆地叫了一声“妈”,过后又用含糊的声音招呼我一声。他对我点了一下头,可是他做得那么快,我只看见他的头晃了晃。
“什么事?你这样高兴!”朋友爱怜地笑着问。
“外婆打发车子来接我去耍,”小虎跑到父亲面前,拉着父亲的一只手答道。
“好罢,不过你今天要早点回来啊,”老姚抚摩着孩子的头说。
“我晓得,”孩子高兴地答应着,他放下父亲的手,接着又说一句:“我去拿衣服,”也不再看父母一眼,就朝外面跑去。
姚太太望着窗外,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你这位做父亲的也太容易讲话了,”我开玩笑地对老姚说。我不满意他的这种“教育”。
姚太太掉过脸来看我。
“这是父子的感情,没有办法,”老姚摇摇头说,看他的脸色,我知道他对他的这种“教育”也并非完全满意。
“我耽心的倒是小虎耍久了,更没有心肠读书,”姚太太插嘴说,她对丈夫笑了笑。
“不会的,不会的,”老姚接连摇着头说,“你这是过虑。我有把握不叫小虎染到坏习惯。”
“黎先生,你相信他的把握吗?”她抿嘴笑着问我道。
“我不相信,”我摇头答道。“照他说,他对什么事都有把握。”
姚太太点着头说:“这是公道话。他对什么事都很自负,不大肯听别人劝。”她又看他一眼。
他仍然带着愉快的笑容,动了一下嘴,正要讲话,周嫂的长脸出现了。
“老爷,大姑太太请你去一趟,说有事情要跟你商量,”周嫂说。
老姚对我说:“那么我们下午再谈罢。昭华倒可以多坐一会儿。”他马上跟着周嫂走了。
“黎先生,我已经跟诵诗讲过了,写字台等一会儿就给你搬来,”她站在窗前望了望丈夫的背影,忽然转过身子对我说。
“谢谢你。其实不换也好,这张方桌也不错,”我客气地说。
“这张方桌稍微矮一点。你一天要写那么多的字,头埋得太低,不舒服,”她说。
“我这样写惯了,倒不觉得什么。太麻烦你们,我心里也很不安。”
“黎先生,你以后不要这样客气好不好?你是诵诗的老同学,就不该跟我客气,”她温和地笑道。
“我并没有客气——”我的话被一阵闹声打断了。
“什么事情?”她惊讶地自语道,便向门口走去,我也走到那里。
杨家小孩同赵青云正站在石栏杆前吵架,杨家小孩嚷着:“我来找黎先生讲话,你没有权干涉我。”
“黎先生认不得你。你明明是混进来偷东西的,你怕我不晓得你的底细!”赵青云挣红脸骂道。
“赵青云,你让他进来罢,”姚太太在门内吩咐道。
“是,”赵青云答应一声,就不再讲话了。
杨家小孩走到门前,对她行一个礼,唤道:“姚太太。”她含笑地点一下头,轻轻答了一声:“杨少爷。”
他又向着我唤声:“黎先生。”
“你进来坐罢。你找黎先生有什么事情?”她温和地问他。不等他回答,她又对我说:“我先走了。要是杨少爷要花,黎先生,请你折两枝给他罢。”
“谢谢你,姚太太,”杨家小孩感谢地答道。
她走了。我看见小孩的眼光送着她的背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