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我醒来的时候,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园子里轻声咳嗽。我站起来,走到门前。
我疑心我的眼睛花了。怎么,杨家小孩会站在山茶树下!我揉了一下眼睛。他明明站在那里,穿一身灰色学生服,光着头,在看树身上的什么东西。
我走下石阶。小孩似乎没有看见我。我一直走到他的背后。他连动也不动一下。
“你在看什么?”我温和地问道。
他吃了一惊,连忙回过头来。他的脸瘦多了,也显得更长,鼻子更向左偏,牙齿更露。
“我看爹的字,”他轻轻答道。他又把眼光移到树身上去。在那里我看见三个拇指大的字:杨梦痴。刻痕很深,笔划却已歪斜了。我再细看,下面还有六个刻痕较浅的小字——庚戌四月初七。那一定是刻树的日期,离现在也有三十二年了。那时他父亲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你得到他的消息吗?”我低声问他。
“没有,”他摇摇头答道。“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他。”
“我也没有,”我又说。我的眼光停留在刻字上。我心里想着:这是一条长远的路啊。我觉得难过起来了。
停了片刻,他忽然转过脸来,哀求地对我说:“黎先生,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找到他吗?他究竟躲在哪儿?”
我默默地摇摇头。
“黎先生,他是不是还活着?我是不是还可以再看见他?”他又问道。他拚命眨他的眼睛,眼圈已经变红了。
我望着他那张没有血色的瘦脸,同情使我的心发痛,我痛苦地劝他:
“你就忘了他罢。你还老是记住他有什么用?你看你自己现在瘦得多了。你不会找到他的。”
“我不能,我不能!我忘不了他。我一定要找到他,”他带着哭声说。
“你在哪儿去找他呢?地方这么大,人这么多,你又是个小孩子。”
“那么你给我帮忙,我们两个人一定找得到他。”
我怜悯地摇摇头:“不说两个人,就是二十个人也找不到他。你还是听他的话,好好地读书罢。”
“黎先生,我想到他一个人在受罪,我哪儿还有心肠读书?我找不到他,不能够救他,就是读好书又有什么用?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我抓住他一只膀子,带点责备的口气说:“你不能说这种话。你年纪小,家里有母亲。况且人活着,并不是——”
“妈有哥哥孝顺她,爹只有一个人,他们都不管他在外头死活……”他噘着嘴打断了我的话,眼泪流到嘴边了,他也不揩一下。
“你们都是一家人,为什么你妈跟你哥哥对你爹不好呢?你应该好好劝他们,他们一定会听你的话。”
他摇摇头:“我讲话也没有用。哥哥恨死了爹,妈也不喜欢爹。哥哥把爹赶出来了,就不准人再提起爹……”
我终于知道那个秘密了。这真相也是我早已料到的。可是现在从儿子的口中,听到那个父亲的不幸的遭遇,我仿佛受到一个意外的打击。我无法说明我这时的心情。我忽然想躲开他,不再看他那憔悴的面容;我忽然想拉着他的手疯狂地跑出去,到处寻找他的父亲;我忽然又想让他坐在我的房里,详细地叙说他的家庭的故事。
我自己不能够决定我应该怎么做。我同那个小孩在山茶树下站了这许久,我不觉得疲倦,也忘记了头昏。我似乎在等待什么。
果然一个声音,一个甜甜的女音在后面响起来了。它不让我有犹豫的时间。
“小弟弟,你不要难过,你把你爹的事情跟我们说了罢。黎先生同我都愿意给你帮忙。”
我们一齐回过头去。姚太太站在假山前面,病后的面颜显得憔悴,她正用柔和的眼光看小孩。
“你们的话我也听见几句,我不是故意来偷听的。”她凄凉地一笑。“我不晓得小弟弟会有这样的痛苦。”她走过去,拿起小孩的一只手,母亲似地用爱怜的声音说:“我们到黎先生房里去坐坐。”
小孩含糊地答应一声,就顺从地跟着姚太太走了。他们两人走在前头,像姐弟似的。我跟在后面,一面走,一面望着她那穿浅蓝洋布旗袍的苗条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