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性中并不具有热衷于勇猛地革别人之命的精神。当我的眼看到了,我的耳听到了一件又一件几乎天天都发生几件的冷酷无情地革别人命的事件,而所谓“勇猛”其实只不过是残暴的另一种说法,并且得到堂而皇之的革命口号煽动,和所谓“红色司令部”的怂恿时,我所读过的一切书中的一切可敬的人物,不管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似乎每天都在谆谆告诫于我——那是不对的。真的革命者不应该是那样的一些人,真的革命也不应是那么进行的!不要信那一套,远离之,远离之……
1967年是我自从出生以来做梦次数最多的一年,比1960年至1963年间“饥饿年代”所做的梦的总和还要多。在那三年中,我的梦境内容相对单纯,经常梦到的是过年过节饱吃美餐的情形。至于那美餐呢,不过就是大米饭、馒头、猪肉炖粉条之类。也梦到过捡东西,捡到的几乎无一例外是可当即便吃的东西,比如一个不知从哪儿滚到马路边的大西红柿,或一出校门发现某处有个由纸绳捆扎的纸包,打开来惊喜而见竟是一包粗粮细做的“实验点心”,甚或,会是一块“人造肉”。“实验点心”大抵是用苞谷面和高粱米面做的,而人造肉则是用淘米水沉淀后收集在一起的淀粉做的。也有梦着过捡到了粮票的时候,但从没做过捡钱的梦。因为那三年的实际情况是,只有钱没粮票几乎不管去到哪儿都吃不成一顿饭。那三年我才是小学生,根本不会做和哈尔滨师范学校有关的梦。虽然整天挨饿,却从没做过噩梦。但1967年,我不但经常做捡钱的梦,与师范学校有关的梦,也常做噩梦。白天看到极尽凌辱之能事的批斗情形,夜里的梦境中便会出现那一情形。而且,特悲哀的是,梦中被批斗的人正是我的父亲。有时白天听说一个什么什么人因不堪忍受凌辱和折磨,以死抗议,爬上工厂极高的浓烟正升腾着的烟囱,一头栽将进去。结果某一天晚上那情形便会出现在我的梦中,那一头栽入高大烟囱的人变成了我自己……
是的,1967年,我不断做捡钱的梦、在考场上发现自己竟**着下身的梦,以及种种惊出一身冷汗的噩梦。已经18岁的我,“饥饿年代”之后不再脸色青黄(我想那是由于严重营养不良造成的吧?)皮包骨头,逐渐胖了一点儿,一年之内又因睡眠不足瘦回了原形。严重失眠对我身体的负面影响并不比严重的营养不良对我身体的危害小些。我整天昏头涨脑无精打采,而且目光忧郁表情呆滞脸上阴云笼罩。当然我因梦缺眠也不仅仅是由于一心想要为家里早点儿挣一份钱的痴心妄想,还因为我的哥哥经常在深更半夜非出家门不可——他说特务们正用遥控器折磨他的头脑,他要侦察出来他们潜伏在什么地方。跟随他深更半夜幽灵似的到处瞎转的主要是母亲。往往地,我太心疼母亲于是也自己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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