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满江闭上了眼睛,不肯继续对话了——齐本安注意到,他眼皮在微微颤动。于是,继续说:大师兄,我知道你身体很不好,有些吃不消,你不说我说,你闭着眼听吧。林满江像具木乃伊,毫无反应。
齐本安自顾自说:咱们再说说红杏吧!红杏迷恋你,这一迷就是一生!我和师傅唤不醒她,推不醒她,甚至打不醒她!可你又是怎么对她的呢?你对不起红杏啊!红杏自杀就是因为看穿了你,石红杏到死才发现,她这辈子亏了牛俊杰,如果有来生,还要到牛家做媳妇!
林满江木然听着,脸上毫无表情,但眼中隐隐现出了泪光。
大师兄,我知道,对石红杏留下的一百七十八本笔记,你耿耿于怀,忐忑不安。你让陆建设去要,让皮丹去乞讨,你猜对了,红杏的笔记本里记下了你大量违法违纪的事实。我认真看了一下:她从早期对你盲目崇拜,到后期对事实的冷静记录,已经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完成了从一个狂热少女到现代企业干部的成长过程。这个炸药包我不去拉,红杏也会在某一天主动拉响,你信吗?大师兄,人在做天在看啊……
这时,林满江睁开了眼:别说了,本安,过去的都回不来了,我对不起红杏,红杏自杀后,我背着人痛哭过好几次。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说,其实这不是我的话,是恩格斯的话——恶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原动力,人类的贪欲和贪婪实际上一直在有力地推动社会的发展!
齐本安说:但是,我们是否还懂得爱?是否还有对自己同类,对这个世界的真正的悲悯情怀?对财富的疯狂掠取和对权力的无限追逐,以及由此产生的焦灼和痛苦,真的是我们所需要的吗?大师兄?
林满江道:这都不是我们要考虑的事,我们这一代人注定是开拓者,不管承认不承认,我们事实上遵守的是丛林法则。就像当年美国西部的牛仔们,没有他们的血腥掠夺,他们的后代又何以坐而论道?
齐本安说:所以,大师兄,你把坐而论道的机会留给了林小伟?
林满江一怔:别……别提林小伟!我……我的事和林小伟无关!
齐本安知道自己犯忌了:儿子是林满江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过了好半天,林满江才说:我们今天的奋斗就是为了让下一代不再囿于物质生活的困扰,能有些时间去思考你所说的灵魂问题嘛!
齐本安点了点头:这话有些道理!但林小伟的困惑可能在于不知道为什么而活吧?他有什么要去奋斗的?你就不怕密不透风的爱杀死孩子的渴望,让他失去人生的激情吗?大师兄,我是为小伟着想!
林满江眼中难得有了温暖:也是!两年前,小伟就闹着要去非洲做义工,我喝止了他,忽略了孩子内心的声音!所以,这次他非要跟着李达康去搞棚户区拆迁,我虽然内心里很不情愿,但也不去阻拦了。
齐本安道:大师兄,既然你愿意听,我就多说几句:你该和组织交交心了!你可以恨我,但不该恨组织。组织上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林满江又沉默了,脑袋偏向一旁,空洞的眼睛看着窗外雪景发呆。
齐本安说:是你愧对组织的培养和期望啊,你让组织无地自容。
林满江把目光从窗外收回,一声沉重的叹息后,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本安,去传个话吧,明天我……我向组织汇报检……检讨!
齐本安问:为什么是明天?今天不行吗?中纪委的同志在等着!
林满江说:明天是我入党的日子,四十年前在京州矿山机械厂!
齐本安一下子想了起来:对了,你入党介绍人是咱师傅程端阳!
林满江点了点头,苦涩地讷讷道:是啊,是啊,师傅……
齐本安轻声问:你……你还有什么话要带给师傅吗?
林满江摇了摇头:没啥要说的了,我不是师傅的骄傲了。停顿了一下,又说:谁说的呢?忘记了。但是很有道理: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最后才发现,人生最美好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和从容……
齐本安追问道:大师兄,你现在内心真的淡定从容了吗?
林满江苦笑说:本安啊本安,你现在还不相信我的感悟吗?
齐本安和林满江对视片刻,终于说:大师兄,我……我信了!
林满江又说:本安,咱们纠缠了一辈子,现在我承认:你赢了!
齐本安一怔,眼圈突然红了:我赢了?我赢了吗?你……你说我赢了啥呀?我……我的大师兄、小师妹都……都没了,全都没了!
伴着一声沉重的叹息,齐本安嘴角一阵抽搐,泪水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