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苛待婉儿,他也是知道的,只不过他没有料到,母亲竟会将婉儿逼迫到那种程度。
“婉儿,若是能够重来一次,你还愿意做我的娘子吗?”
李绅捧住被墨汁染黑的画像,竟呜呜哭了起来。
窗外,一阵风刮过。风卷着海棠树的树叶轻飘飘落到了书房门口。
李老夫人病了,食水不进,奄奄一息,嘴里却总是含含糊糊地说着想喝鲜鱼汤。
李老夫人爱喝汤,尤其偏爱喝新鲜的鱼汤。
在她还没有成为李老夫人之前,她是李家娘子,而在她还没有成为李家娘子之前,她是河上打鱼的胡三家的小女儿。
胡三,并不是她父亲的名字,而是河岸两侧人家给他取的诨名,至于他的本名,就连身为女儿的李老夫人自个儿都不记得了。
李老夫人虽厌弃自己渔家女的出身,却偏爱用鱼做成的鲜鱼汤,后来她嫁给了镇子上最有文采的李家二郎为妻,却发现自己这个颇有文采的丈夫连一尾鲜鱼都买不起。那些过往的苦日子是李家老夫人最不愿意提及的伤心往事。
李绅来探望母亲时,发现母亲床头已经搁了好几碗的鱼汤,其中一碗还冒着热气。
李绅在床头坐下,先是看了母亲一眼,接着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佟玉:“为何不给母亲喂汤?”
佟玉抿了抿嘴,回道:“喂了,可老夫人不愿意喝。”
“喂了?”李绅皱眉。
“是喂了,可老夫人总不肯张嘴。”佟玉回着,又添了一句:“许是老夫人病着,不愿意我们在跟前伺候,觉得我们笨手笨脚的。”
李绅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径自端起鱼汤,用汤匙喂到母亲嘴边,只见母亲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瞧了瞧他又闭上了。
“娘,喝汤。”
李老夫人闭着眼,嘴巴更是闭合成一条绷直的线。
李绅皱眉,又等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头喝了一口汤。
汤,熬得不错,但却没有那种鲜香的味道。
“这汤是谁熬的?”
李绅放下手里的鱼汤,问佟玉。
“这碗是请西川酒楼的大师傅给熬的。”佟玉说着,指了指旁边的那几碗:“这碗是府里最有经验的厨娘张氏熬的,这碗是我熬的,这是小翠熬的,还有那边那碗是府里管家熬的。”
“不怪你们,是婉儿将母亲的胃口给养刁了。这些年,母亲只喝婉儿一人熬的鱼汤。”李绅说着站了起来:“带我去厨房看看。”
“老爷去不得。”佟玉拦在李绅前面:“若是给老夫人知道怕是要责骂我们的。”
“这世上没有什么地方是儿子去不得的,尤其是在母亲病重的时候。你让开吧,母亲是不会责怪你的。”
“老爷——”
“在我还不是老爷的时候,经常站在厨房的小窗外看着婉儿熬汤。婉儿很厉害,她能用一条鱼身上不同的地方熬出不同味道的汤来。鱼头汤,鱼骨汤,还有鱼尾汤。鱼肉也是有的,但她舍不得拿来做汤,而是做成各种各样的菜,一份给母亲,一份给我。
起初,我也以为她会悄悄留给自己一份,后来才知道,那些年,她连鱼汤的渣子都没有尝过。再后来,我得了功名,成了老爷,家里也有专门的厨子,婉儿她却还是亲自下厨熬汤给我们喝。因为娘只喜欢她熬出来的鱼汤,爽滑,鲜嫩,入口便觉得唇齿留香。”
“老爷——”
“别说了,带我去小厨房,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饿死。”
厨房里,空无一人,只灶台上搁着一口锅,锅里发出咕嘟咕嘟地声响。
李绅走到锅前,打开,发现锅里炖着一根骨头。
骨头还是新鲜的,透过翻滚的水花还能瞧见上面新鲜的,黏连着的皮肉。
“这……不是鱼骨。”
李绅仔细瞅了一眼,拿过旁边的筷子将锅里的骨头给夹了起来。
不是鱼骨,因为鱼的骨头没有那么大。
也不是牛骨,牛骨没有这么细。
是猪骨?
不,不是的。猪骨头李绅是见过的,没有这么长。
那么,这在锅里炖着的是什么骨头呢。
“这好像是……好像是人的骨头。”佟玉结结巴巴地说着,顺带用手指了指灶台下面。
灶台下面,隔着一个头骨,之所以进来时没有发现,是因为那个头骨被一张宣纸遮着。刚刚,就在李绅研究锅里那根骨头的时候,宣纸被风吹开,露出了白森森的一角。
那是一枚头骨,一枚同样还算新鲜的头骨。
佟玉捂着嘴巴,睁大了眼睛,而李绅则夹着骨头俯身看向那枚刚刚发现的头骨。
头骨上,两只黑洞洞的,还黏连着血丝的眼睛也同样在看着李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