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一会儿之后,刘协忽然话锋一转,转到了那天诸葛瑾和祢衡的经义辩论上:
“诸葛卿,朕还有一事不明,朕风闻你当日曾言,‘一天下’非德之始也,只是手段,‘定天下’方为德之始也,才是目的,朕也觉得很有道理。
那么你倒是说说,秦究竟有没有得到过‘天下有德者居之’的‘德’,秦始皇是正统还是窃取天下?是否我高皇帝才是元德?还是继承了秦德?”
诸葛瑾微不可查地苦笑了一下,他知道,皇帝为了尽快从大乱中重建皇室的权威,是不惜抓住任何一根能增加其统治神圣性的稻草的。
但是,如果在皇帝面前彻底否认秦德,被曹操知道了肯定会有麻烦。因为曹操是必然不希望汉朝皇帝拥有前所未有的神圣性的。
偏偏诸葛瑾又不能直接出尔反尔。
他在短暂地高强度思索后,终于想到一个两边不得罪的脱身之计:“陛下,臣当日所言,只是就经论经,臣年轻识浅,初入仕途,对实政不敢妄言。
秦始皇或许有‘彻底统一天下,消除外患’后,便重新‘轻徭薄赋、将统一天下所节省下来的民力用于百姓’的想法,但这已经没法证明了。
因为他没能活到那一天,谁知道假如秦始皇再长寿十年八年、彻底平定百越之后,会怎么做呢?他在‘一天下’的过程中就死了,后续也就成了谜团。”
刘协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后又闪过一丝新的希望。他抓住了新的心理慰藉,焦急追问:“你认为,秦始皇是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死的?他不是死前十二年便统一六国了么?”
诸葛瑾知道,一旦自己选择了圆滑应对,就会惹出更多的学术细节疑点,但他只能继续走下去。于是他深呼吸一口,说道:“这要看秦始皇自己内心,是如何定义‘天下’的了,如果灭六国就算统一天下,自然没问题。
但他灭六国后继续用兵,或许是他把匈奴和百越也视为天下的一部分了吧,秦始皇对天下的理解,或许超越了周人‘天下之外,皆是蛮夷’的程度。”
诸葛瑾这番话,后世人理解起来或许有困难,必须解释一句,那就是按周朝人对“天下”这个词的定义,蛮夷是不算天下范围内的。
所以齐桓公对付莱夷、帮燕国打山戎,在周朝才能被视为“一匡天下”,是“扩大了天下的范围,把原本是蛮夷的地方变成了天下的一部分”。
诸葛瑾把秦始皇的问题,往“做事情前目标不明确、打到哪算哪”上引,也就回避了是否有一天下的问题。
见皇帝还不是很满意,他又不经意加了一句:“何况,非要说秦没有一天下,也可以从闽越来说。百越中有许多并非战国末霸、越王勾践之后,但秦时的瓯越王、闽越王却确实是勾践之后,是属于‘华夏天下’的范围内的。
秦始皇到临死那年,成功攻破东冶(今福州)、‘执其君长’而迫降。但秦至亡也没能占领今会稽郡南半部(福建),瓯越王另有子嗣于当地自立,从这个角度说,要说秦始皇距离‘消灭所有属于天下范围内的诸侯’,也确实差了最后一口气。”
听诸葛瑾这么说,刘协终于找到了心理安慰,神情轻松了很多。
他也注意到诸葛瑾说话很放不开,而此刻对方恰好提到了一些历史公案,刘协便心中一动,提议道:“竟有此事?倒是朕学史不精了,赵彦。”
“臣在。”赵彦连忙应诺。
刘协吩咐:“且随朕去书库,寻《史记》、《汉书》详加查阅,印证此说。”
说着,就由赵彦引路,带着诸葛瑾,一起去了皇帝的私人藏书室。
旁边的宫女宦官要跟上伺候,但刘协制止了他们,理由是“朕去藏书室,需要安静治学,不愿被嘈杂叨扰”。
这很合理,侍从众人也只好留下,也没人往“避开曹操耳目”上想。
等左右再无他人,刘协拿出史记的《秦始皇本纪》一卷,查阅之后,叹了口气,把书拿在手中,问道:
“诸葛卿,朕还有一处惶恐——若朕说秦始皇并无元德,那岂不是高皇帝以亭长之身,便从无到有创造了元德?是不是从此只要有谁能让天下安定、结束内战,并且把省下来的民力用之于民,他也就得到了德?”
诸葛瑾急于脱身,知道不再给刘协更多一点安慰,怕是会夜长梦多。
于是他一咬牙,说出了一句彻底让刘协释怀的话:“陛下若实在惶恐,不如换个想法,认为高皇帝之德,来自义帝,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