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空了的屋里,傅真等铁英把药喝完,问他:“我还有些问题。”铁英审视着她:“你说。”“徐胤为什么姓徐?”铁英蓦地皱了皱眉头:“这层,我也不知道。我找到潭州,只是因为他太惹眼了,而从他的祖籍开始查,无疑是最容易发现破绽的。”傅真道:“翼王府现有些什么人,换句话说,如今还有哪些人在徐胤身边,你们摸清楚了吗?”铁英摇头:“我们主子本来也不知道有个他。是因为接连来查连家的两拨人十分可疑,这才从国君当初留给主子的那些人口中得知段绵很可能还有个儿子在世的。如今我们只知道徐胤手里有翼王府留下来的大半经过严格训练的暗卫,按他们正经的配备数量,段绵当初身边就有四十八名暗卫。而翼王却是将他作为继承人隐藏起来的,这个数目起码得翻两倍。”“也就是说原本至少该有一百多名暗卫。”“没错。”铁英点头,“潭州擒拿我的,就是这些暗卫。而除去暗卫外,我估摸着他应该还藏有一批兵马,翼王府当初的私兵是两万人,当初折损许多,而留给段绵的自然也不会有这么多,千把人恐怕是有的。但我却不知道这支兵马会藏在何处,又由何人执掌?”毫无疑问,从暗杀梁宁时起,出现在徐胤身边的那些身手高强的护卫就是翼王府留存下来的暗卫,按照铁英说的数量,那么尽管中间折损了些,比如说荣王妃死的那一晚,留下来的也依然是批不小的数量。但是,在徐府出现的却并没有百余人之多。由此可见铁英推测的也是有道理的,从盛元十年被梁宁所救时起,徐胤在大周隐藏已有十二年,哪怕在他中榜为官之前无法布局,那也有后来这六年时间暗中筹谋,所以他在别处还有打点,是不奇怪的。就比如潭州他的祖宅。傅真看了一眼已经被挪到床上的铁英,在鲁重阳的诊治下,他露出瘦骨遴峋的上身,新旧参半的许多伤疤,可想而知落到周谊他们手上之后,他吃了多少苦头。就说他被塞到船底不见天日的这些日子,他能熬住到出船就不错了。徐胤在潭州祖宅的布置,原本听蒋林说还觉疑惑,如今倒是全有了答案。周谊早年会突然出现在西北,并且送徐胤回到梁宁身边,明摆着他们就是一场别后重聚。事情即便不完全符合她所想的,也一定**不离十:盛元十年,大月国君遣人在西北诱使前来与关外的翼王府残余势力联络的段绵露面,将他们夫妻及从属全数捉拿杀害,徐胤不知何故侥幸逃脱,后来东躲西藏,或许又与身边人走散,最后昏倒在两国交战的城池里,为跟随哥哥们去检阅战况的梁宁所救。徐胤走投无路,又身无长物,被救后只能暂居在周军大营中。不久之后周谊找来了,周谊必然就是徐胤走散了的扈从之一,刚好那日徐胤去镇子上买笔墨——提前与周谊早有联络的可能不大,周军大营防卫严密,如果能容外边人随意递消息入内,且还能精准投递给徐胤不被发现,那么这样的治军纪律根本无法最终打败大月。总之,那日徐胤在镇子上与周谊见上面了,他们商量了一番,原本徐胤可以直接跟随周谊走的,可他们或许觉得留在周军大营更为安全,于是周谊又把徐胤小心翼翼地送了回来。可是他们却没想到,就是周谊的这一次看似不经意的露面,导致了后来傅真会直接杀去潭州揭他们的老底,从而最终截胡了铁英。自那一次见了面,徐胤便借着周军以及梁家的庇护,安安稳稳地隐藏自己。大月人就算怀疑段绵还有个孩子在世,也绝对不会想到他竟然在周军大营里呆着。意外的是盛元十五年梁钦战死,梁宁必须扶灵归京,徐胤跟随到了京城。自此他在西北潜心苦读的满腹文章有了用武之地,他参加科举,中了探花,一举进入翰林院。事后这六年——不,已经是七年了,这七年里他步步为营,杀梁宁,娶永平,投靠荣王府,终至一步步按照计划进入了大周朝堂的核心圈中。本来傅真以为当初他高中探花后与自己聚少离多,乃是因为他移情别恋,或者心存攀附,如今看来,这厮倒不是那等鼠目寸光之辈,聚少离多的背后,也许正是他借着有了官身,从梁家独立出去后,终于可以有自由与周谊他们这伙人重新联络,密谋着他心中的企图。而永平,也纯属只是他拉出来掩饰自己行动的一个幌子。永平脑子这么不灵光,徐胤为什么还要娶她?其一,他需要荣王府,娶永平是他最快向荣王府投诚的法子。其二,他需要永平这样糊涂的女人为妻子,糊涂到为了占有他而可以自动忽略掉所有他的不正常之处。可是他机关算尽,也终食了恶果,永平受他蛊惑越深,越容易因为他发疯。当永平杀了刘家公子,又与余侧妃勾连,终于他也觉得被受反噬了,他要摆脱荣王府。不管是处心积虑地想得到那把扇子,还是杀掉荣王妃,他的果断都说明这些人,全部都在他随时可丢弃的棋子之列。如同当年的梁宁。傅真走出门,只见裴瞻背对着这边站在树下,风吹落几片叶子,贴在他的肩膀上。她走过去:“还有几个疑处,第一,潭州徐湛的祖宅怎么成了徐胤的祖宅?徐湛怎么就成了他的父亲?徐胤是大月人,为什么会说潭州话?第二,铁英方才说,战争打完后,也就是几个月前,分别有两拨人去大月暗中打探连家,这两拨人假设有一拨是徐胤的人,那另一拨人是谁?第三,那把扇子,或者说白玉胡同的死者父子,跟大月这场皇权争夺有没有关系?”裴瞻望着天边:“来不及查这些了,现在,立刻向皇上揭发徐胤才是最为迫切之事。”傅真点头:“没错,以他的狡诈,不会坐以待毙的。——你这就与郴犯他们进宫去吧!”裴瞻看着她,却伸出大掌包住她的手:“一起。”“这是朝堂之事,我不出这风头。”“国之安危不分内外,每一个大周人民都有责任,除奸岂是出风头?何况当年若不是为了给你大哥扶灵回京,留在西北,你也迟早会是我大周一位骁勇的女将。”傅真满腹心绪,忽像眼前这落叶一样晃了一晃。裴瞻微笑:“走吧!”傅真却还是摇了摇头:“我接受你的劝说,但此番我不能随你去面圣,徐胤竹篮打水一场空,必定在何群英面前露馅,他怎么跟何群英解释这一切,何家是什么反应,我不能疏忽。”裴瞻想了下,这才同意了:“也好。”……皇帝在养病,这段时间都不怎么早朝。大开的窗户外,天边鱼肚白近得仿佛就在眼前。屋里尺高两支蜡烛已燃烧过半,徐胤跨进来,拿起剪刀咔一下剪掉顶端的烛引,那烛光便又亮起来了,盖过了窗外渐亮的天光。下人们已经起来了,远处传来了清扫庭院的声音。他扯开身上的湿腻的披风,坐在灯下椅子上。连冗紧凑的脚步声到达门口时,他把脸转过来了。一双密布着血丝的双眼,加上在码头奔忙了大半夜的装束,使得他绝艳的脸庞有着一种噬骨的风姿。“方才已经查过了,裴瞻昨日早早就回了府,并且整夜都未曾回过荣王府!而且就在方才,他已经乘着马车赶往宫中了!”徐胤握着桌角,站起来,阴寒双目如同利刃:“果然是他!我没有猜错,还真的是他!”连冗凝眉上前:“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连旸的人落在他手上,那老爷身份十有**就要暴露了!如果不是掌握了一定线索,连旸根本就不会查到潭州来!这个裴瞻,必除不可了!”“难道杀了裴瞻就万事大吉了吗?”徐胤倏地转身,“他是平西将军,是镇国大将军的宗子,我杀他?怎么杀?杀了就跑吗?然后我多年苦心经营的基业全都泡汤?而我又跑到哪里去?”徐胤双目喷射着怒火:“你也算跟了我六七年了,如何会在这种时刻生出这种愚蠢的主意?”连冗跪地:“小的六神无主,是小的愚钝!”徐胤将怒目收回,咬牙又道:“多大点事,你就慌了?你当我这几年在朝中经营是白干了么?他们拿住了连旸的人又怎么样?顶多不过是知道我的身份,余则呢?他们有我杀梁宁的证据吗?有我杀荣王妃的证据吗?能杀我的,无非这几个罪名,可他们没有证据!“你别忘了,白玉胡同死的那两个人与我无关,这桩案子才是翻天覆地的大案!倘若天一定要塌下来的话,那么总有人会顶在我前头的!”连冗抬头:“老爷所言甚是。是小的糊涂了,咱们身为大月人,也不是什么活该掉脑袋之事,最多就是贬为庶民,不让接近朝堂。真该说大祸当前的,大有人在。小的肤浅,竟未能沉得住气。”徐胤紧抿双唇,扯下头顶簪子,啪地丢在桌面上道:“递个折子去东宫,我要即刻见太子一面。另外,把裴瞻去宫里的事告知何群英!何家那边,见机下道猛药。”……走出宅子的时候,天色已快大亮了。早起谋生的人们精神抖擞的走在大街上,相互打着招呼,脸上是对接下来的太平世道满怀希翼的神情。一起进宫面圣的不止裴瞻,还有梁郴梁郅和杜明谦。傅真和他们道别之后,随即赶往了宁家。宁夫人亲自来开的门,傅真一看到她,忍不住鼻子一酸,奔上去扑进她的怀里。宁夫人一阵轻颤:“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傅真埋头在她的肩膀上,摇着头,哽咽说:“没有人欺负我——不,有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欺负过我!阿娘,我,我——”“我”什么?傅真最终也没有说出来。也许她也不知该说什么,说委屈?可她有什么资格委屈。说难过,姓徐的又有什么资格配让她难过?宁夫人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一言不发地任她抱着,美丽的双眸里也全都装满了酸楚。“你,你叫我阿娘啊?……”……御书房的太监跨出门来时,晨曦刚刚好照进门廊之下。瘦弱苍白的三皇子坐在栏杆上,唇角带着浅浅的微笑,抬头望着天空一只纸鸢。一行人跟随太监入内,披衣坐在炕上的皇帝便放下奏折抬起头来了:“朕才刚起床,你们就这么齐整进宫来了?”众人跪地行礼完毕,皇帝一面给他们赐座,一面看向裴瞻:“朕正想找你,你在荣王府驻扎了这些日子,可曾有所收获?”裴瞻道:“禀皇上,臣有收获。而且有大收获!”“哦?”皇帝露出疑惑之色,“那你便从实道来。”“皇上,”裴瞻抬起头来,“杀害荣王妃的凶手,乃另有其人。但在臣如实禀报之前,还得先向皇上求一道免罪的谕旨。无论臣在述说的过程中涉及到哪些不得已的逾矩之举,恳请皇上都能网开一面。”“你犯了何罪?”皇帝疑色更浓了。“臣违背了王法,擅自闯入了荣王府的宗庙,并且,还在那里头呆了半晚上,不过臣因此亲眼目睹了荣王妃被害之经过,不但看到了是谁杀的荣王妃,而且还知道其被杀之来龙去脉。”“你说什么?”皇帝微躬着身子立时挺直了,他看向其余几个,而其余几个皆以坚定的目光回应:“臣等以这身官职担保,裴将军接下来所说之言,一字不虚!若有不实,臣等甘愿与裴将军一并受罚!”皇帝喉头滚动了一下,放置在炕桌上的,右手不自觉的微蜷。他缓声道:“说。朕,不会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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