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自称僚佐之人,自然也被引入厅堂内。
只是他刚入内,侍在郑璞身侧的扈从乞牙厝,便眸光微凝,不留痕迹的将手放在了腰侧环首刀柄上。
盖因此人不类士人,而似草莽的豪客。
七尺有余的身躯,不甚雄壮,但却四肢匀称,黝黑的肌肤昭示了他常年奔波在外而鲜闭门读书。双眸深邃且坚定,鼻仄且两道法令纹异常深刻,不修葺的胡须略显张乱,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
相由心生。
若非城府深且性情坚韧之辈,不会有如此面相。
乞牙厝先前也是随郑璞往江东之人,知道被郑璞以言折辱的江东臣僚心中忿怒,再佐之吴越之地的刺客闻名遐迩,小心戒备乃是情理之中。
“在下吴郡沈幽,字不疑,拜见护军。”
但那人似是无觉,入厅堂后同样不等郑璞询问,便执礼甚恭自保家门与伏地请罪,“护军出使江东,在下得闻后便有心投奔。因建业城内孙贼耳目众多,故不敢面请,乃倍道赶往西陵峡侯君,但亦错过君舟船。又因巫县江东守备严查过关隘者,无令不得同行。无奈之下,在下唯有折道涪陵郡,谎称自身乃君幕僚,求贵国戎卒携来成都与会。诸多无礼之处,敬请君海涵。”
孙贼?!
此子竟是称呼孙权为贼?
饶是郑璞心中对此人隐有戒备,但听闻此称谓时亦忍不住兴趣大增。
“无需多礼,且入座。”
捋胡打量了片刻,郑璞方出声,“尊驾既是吴郡人,莫非旧日光禄勋威卿公之后乎?且我观尊驾仪表堂堂、英姿威武,非庸碌之辈也!为何舍乡梓之近与宗族之亲,远赴千里来我大汉出仕邪?”
威卿公,乃是汉光禄勋沈戎。
因辞爵位而避地徙居在吴地乌程县,今江东沈氏几乎尽是出他之后。
“回护军,我委实威卿公之后。”
方起身入座的沈幽闻问,连忙拱手作答,“然时移世易,宗族分枝散叶,至我祖辈时已然在吴郡吴县定居多年矣。至于我为何离乡梓宗亲,舍近求远来蜀地......”
言至此,他双眸戾气乍现,音色激越,“乃因父仇不共戴天,我与孙权贼子势不两立耳!”
呃,父仇!
但似是听闻,孙权不如孙策嗜杀且以怀柔手段对待豪右啊?
略扬眉,郑璞轻轻颔首,缓声说道,“虽知打探君过往家事不妥,但还请君详言之,多有得罪。”
言罢,还举起酒盏遥敬以示歉意。
“不敢当。”
连忙举盏,沈幽一饮而尽,亦开始细细说起缘由来。
原来他乃沈友的遗腹子。
沈友,字子正,年十一时道遇时任豫章太守华歆。华歆异之,邀与同车共语,友以语驳之,由是江东知名。年长,名声更盛,文武兼备,曾注释。且有辩才,坐宴之时,与席之众人皆默然。
孙权继统御江东后,以礼聘之,敬惮有加。
但后孙权大宴臣僚时,沈友言语有误被逐出,且时有庸臣嫉其才高,谮其有反心;沈友知身不可免祸,乃驳之曰“主上在许,有无君之心者,可谓非反乎”。
孙权得闻后,以他终不会为自身所用,遂杀之。
时为建安九年。
沈友年岁二十有九而遇害,妻妾皆被宗族遣送嫁与他人,但一月之后妾方知身已有孕两月余,乃私归沈家白与宗长。
宗长以沈友无辜,怜之。
乃以金将沈友小妾赎回,藏与外家而养,所生之子即沈幽是也。
幽者,隐也,蔽也。
为之命名时,沈家宗长乃是期盼着沈幽能顺利健长、令沈友血脉得续,且隐于众人中,不令孙权察觉而再害之。
但沈幽少年郎时,才学展现如其父,名声渐鹊起。
沈家宗长心忧,便将其身世提前告知。
自那时起沈幽便守拙默言,不复显才学于他人前,私下却是勤读兵书与习武。年十七,自取字为不疑,假宗族商贾事游历各地,足迹遍布扬、荆与交州。且疏财仗义,阴结草莽勇夫与厚恩养扈从,冀望有朝一日能为父复仇。
不是打算领死士去刺杀孙权。
有过孙策轻而无备的前车之鉴,孙权虽也喜好猎虎,但外出之时甲士团簇不会让重蹈覆辙之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