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除夕,荆州武昌,孙权大宴群臣。
前身是吴王别宫的承德殿内,丝竹之音靡靡、歌舞清越婉转,济济一堂的江东诸臣僚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
因为早就迁都建业,且留了大量文秘之佐臣辅太子孙登的干系,在大殿中的与宴者身上都隐隐有着久居行伍的痕迹。
而在内殿的鼎烹羊、编钟曲,唯有寥寥数人可与君王同乐。
如陆逊、朱然、诸葛瑾、全琮与潘叡五人。
其中潘叡还是奉太子孙登之命,趁着岁末赶来禀报今岁国库吏计诸事的。
此些人所掌的兵马几乎占了江东大半,今汇聚一堂,可见并非贺岁如此简单。
而所议何事,亦是显而易见的——无非明岁如何用兵荆襄耳!
酒过三巡,侍者与伎乐倡优等皆退席。
原本还相互邀盏的宴席,陡然变得沉寂且压抑,连隔得有些远的外殿喧嚣声都隐隐入耳来,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
夏末秋初时的用兵江夏,江东并没有得利。
朱然部虽有掳掠近万荆蛮族众以及极多辎重粮秣而归,但后被关中援军击败,前后丧损兵力合计三千余人,算是连本带利吐出来了。
而孙权与其他人并立困守江夏石阳城打援,七八千将士战死伤退、持续数月的战事耗费粮秣辎重无数,更是令一些低级将率如校尉、裨将之流隐隐有叹息麾下兵马减员的怨言。
虽不至于动摇军心抑或导致怨怼之事,但也足以令执国权柄者警惕了。
不管怎么说,在部曲私属制的江东,各家各户的权柄与麾下兵马大致成正比,谁又会对部曲的丧损无动于衷呢?
临江的武昌潮湿阴冷,而内殿炭火炙热,腾起了许多水汽袅袅缭绕,笼罩在各人的脸庞上,让他们的神情变得更加晦暗难明。
一如他们心中所思的泾渭分明。
左侧之首的朱然,神情自若,自斟自饮。
少小与孙权同案读书的他,即使麾下将士皆战死丧尽了,孙权亦会搜刮各地兵马悉数给他补全。因为他与孙权乃君臣同心、荣辱与共,故而无有别念。唯有的思虑,则是暗中好整以暇,坐等其他人的推脱之言出口,他便反驳之。
而作为现今淮泗人士军权最高者的诸葛瑾,亦是无有部曲丧损之忧的。
江东世家豪门愈发坐大,孙权为了子孙后代的荣辱安危,也会倾力扶持于他。
倒是不期而会的潘叡,脸上隐隐有些意动。
他乃是孙吴政权中的荆州士人领袖,先前又平定了武陵各部蛮夷的叛乱,麾下却是颇有兵马的——以江东的惯例,平定战乱后,将率可以从中挑选一些俘虏编入自身部曲中。
是故,他在思虑着是否要自请参战。
但又心中疑窦着,他自请参战了,孙权是否会将一些权柄归还给荆州乡梓同僚?
因为避籍以及拥兵自重等诸多顾虑在,如今荆南诸多实权皆不在荆州士人手中。皆是效力与孙吴,但荆州人士的待遇与话语权要比起吴郡四姓差远了。
至于陆逊与全琮则是镇定自若。
但眼眸中偶尔不留痕迹的闪过一缕神采,却是昭示他们的心焦。
在先前孙权与陆逊共论时,曾隐晦的许下诺言:如若能将淮右夺下,便皆划分给吴地各大世家豪门!
这也是他们尽心尽力的缘由。
然而,仅是一场战事下来,便再度暴露了大小世家利益不一致的端倪。
私兵部曲极多、豪巨如吴四姓,自是不在意此些部曲丧损的。
因为在战事功成之后,他们得到的回报要远远高于如今损失的。
但一些中等世家却是不然。
他们家族畜养的徒附虽然也不少,但各地的田亩、庄园与海盐场的占据了大量的劳力,可拿出征伐的私兵有限。
多不过三四千,少的甚至仅千余人。
如若丧损至三四成,便是上了家族的底蕴,他们断然不会允许如此事情发生的。
毕竟,现今的利益都保持不了,又何必去冀望空口承诺的利益呢?
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