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来,她的世界那么小,只有从宝玉哥哥给的小玩意儿里揣度着常人的生活。而如今,她的世界又突然间那么大,大的好像她是这尘世之外的人,浮云一样地从繁盛的人间掠过,却不知道怎样是真实。然而这只能是奢望了。依规矩,她是不能下这船的,甚至不能出这闺阁。他已经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只是,在每一个夜泊的港口,霞光都散了,江上的渔火和岸上的街市亮起来,她总是怔怔地倚在扶栏上,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期盼。
这一日,船又行至一个渡口,又是一模一样的夜。入夜,青罗睡的并不安稳,隔壁舱室里侍书和翠墨倒是睡的酣甜。月光从窗格子外面淡淡洒进来,落在地板上,漏出好看的图案。突然这图案消失了,青罗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立在自己面前。她却并不惊慌,也没有出声,她知道这是谁,那种晚梅的气息,她已经极是熟悉了。
来人对他伸出手,“别出声,跟我来。”青罗心里知道,不论是闺中的贾探春还是出嫁的涵宁公主,她都不该伸出手,不论这个向她伸手的人是南安王世子还是幼年折花的少年,她都不该。然而那香气让人觉得那么安全,他逆着光伸出手,手上搭着素白的方巾,看不清神色,可她莫名觉得信任。于是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隔了那一方素帕,感受到他稳定的温度。
他们在飞。他牵着她,竟然从无边湖山上掠过。点水而过,踏花而行。那样的速度让她来不及看,来不及想,只感觉到风。她只来得及看清眼前那一道纯白的光线,牵引着她,好像天下哪里都去得,好像可以逃脱,没有人追的上。
这一刻她不在乎他和她的所有,面容,身世,使命,什么都忘记。只有这一刻,她跟着他,飞越这尘世的一切牵绊。
那是贾探春和苏青罗,一生都不曾有过的自由。
然而敏慧如她也并不知晓,这个带着她飞翔的人,也是笼中不得自由的金丝鸟。他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只想在这一刻带着她逃走。明知道最后会力竭坠落,也想在那一瞬间碰到云彩。
岸芷汀兰间,沙鸥由间住。
最后他带她落下,却并不在船上,不远处灯火璀璨,似是很热闹。青罗转头看向苏衡,眼前的人笑意明朗,“这里的夜市极有名,今夜正是赶集的日子,我想你会想逛逛。”那个笑脸与以往的都不同,没有一贯的隐忍平淡,就像十年前初见的模样,带着孩子气的得意和顽皮。当年他嘲笑她的笨拙,却又越过水面给她折来一枝桃花。如今他将自己引向绝路,却又带着她一起飞过所有枷锁,给了她从未拥有过的整个世界。
已经足履平地,苏衡却没有放开青罗的手,道,“小心,别跟丢了。”。他仍然以方才的姿势牵着她走,自然却不亲密。青罗微挣了一次未能挣开,也就由得他去。两人慢慢往街市上走,这江边的小镇倒是意料外的热闹,灯火璀璨,人烟阜盛。街上满是各色商贩,吆喝声热闹地起伏。
随处可见一家子出游的,父母牵着孩子的手。偶有未婚的少女,用团扇微微遮住脸,三二人结伴走着。到底是山野间的女子,比京城中的闺秀大方洒脱许多,虽是羞涩,却时不时笑起来,面上的团扇也忘记,露出皎月般的面孔。青罗跟着苏衡走在街市里,好奇的张望,这一切于她看来都是新鲜有趣的,带着叫她兴奋又害怕的直白的热情。
青罗看见一个老太太卖的木簪,不过是寻常桃木,倒是雕琢得古朴可爱,簪头是逸出的松枝。苏衡回头见她瞧得似是恋恋不舍,便取出银钱来买下,微笑着递给她。青罗此时,心里不把自己当做是名门的闺秀,只当做是街市中任一个村女,也就笑吟吟的接过绾上。
因是夜间仓促出游,青罗只来得及随手披上一袭玉色的披风,此时陪着这松叶纹样,倒是清简得很,像是这山间女儿了。莞尔问,“好看么?”苏衡笑笑,“好看。”青罗喜孜孜地四处走,倒像是比得了什么金玉首饰都高兴。
本是小地方的集市,虽然热闹却也没多大,不一时走到河边,当真有等待心上人的年轻男子,面色是遮不住的喜悦,手中是攀折的新柳。而赴约的女子,躲在柳树下羞怯的窥探,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绯红着脸走出来。河上的小舟里点着渔火,渔家女曼声唱着歌,那歌声直白而明快的唱着情爱,叫人听着的青罗脸红心跳。
这小桥流水的景致,与江河山川自是不同的,与园子里的更不一样,真真是天然图画。月光和灯光映在水里,被来往的小竹筏荡开了,闪烁出一河的星光,一时又圆满。
然而这圆满,终还是要碎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