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衡只觉得自己的话似乎还未曾说完,青罗却已经走远了。她走得太急,连随身的一盏灯也都没有带上。苏衡一瞬间想要追过去给她送去,想了想却又停下了脚步,只是默默看着她的身影隐没在竹林里。
苏衡拾起廊下的灯,倒也不算她的心爱之物,不过是上官家最寻常的式样,只是绘着青欢两个字,可见是她屋里的东西。而那青欢二字的笔迹,苏衡是极为熟悉的。那分明是青罗的手迹,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柔婉娟秀,笔势飞扬潇洒,几乎带着硬朗的锋芒,就好像是她在温和和端庄下头,渐渐被隐藏起来的内心一样。苏衡眼前似乎还是方才她撑着伞远去的模样,一柄素白的伞,没有什么纹饰,若是仔细看去,想必和手中的灯一样,只有青欢二字。
苏衡记得,青罗是喜欢这样干净到空白的东西的。尽管她可以在耀目的金玉和艳丽的零落包裹中发出夺目的光彩,然而在这样最简单的装扮下,他却觉得自己能够触到她的心。就像是沿着千里澄江而上的那时候,红衣素发凭栏的身影,斜斜挽着一枝松木的发簪,或者是绘着疏疏折柳的布衣,杜鹃花海里微笑的面庞。
那个时候,洗尽铅华的探春,带着不甘的倔强和来不及掩饰的温柔,叫苏衡觉得有些心痛,却又觉得安慰,甚至于为她骄傲。只是这样的青罗,这样的探春,已经渐渐地消逝不见了。苏衡想,自己是再也看不见这样的她了,而他却依旧止不住地想要知道,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还会在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面前出现?
而苏衡记忆里还有一柄伞,雪白的颜色上头,却开着被夜雨润湿如同血一样红的一枝桃花。在一个家族和一个女子的命运的末路上,那灼灼之华忽然出现,如云霞一样娇艳,却又如血一样凄凉,那艳色震动了夜雨的黑暗,也震动了苏衡尘封许久的记忆和感情。直到云开雨散,月光如水,桥上孤独伫立的人消失,他仍旧静静地望着那叫他震动的一幕。那时候苏衡目睹的失意和凄艳,脆弱与坚强,那个他悄悄在暗处窥见的挺拔身影,叫他此生永远也无法忘记。
他始终没有告诉探春,他曾经看见过那个时候的她。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时那处出现,然而他自己却知道,那是他一生所爱的开始。并不是在鸿恩寺桃花树下蒙昧的相遇,也并不是在贾府花园里遇见的盛装女子,而是在夹着落英缤纷的那个暗夜里的那一刻,水波上对影独立的探春,就像是那一场雨后忽然流淌无忌的月光,照亮了整个人间。
那时他身在暗处不能惊扰她,只留下了她留下的那一柄雪绸上绣着桃花的伞,而今日的夜雨未歇,她在自己眼前离去,自己身在明处,却也只能瞧着她渐渐走入暗夜,连伞也一起带走了,只留下一盏就要熄灭的孤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