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蓉想到此处,心里却忽然苦笑起来,何止是今日呢?就算是自己日日居住在此的那些时候,这里也是安静得几乎像是不存在似的。好像自己满心里激昂的情绪,只在战火燃遍的重华寺里,在并蒂莲开的擎雨阁中。那些不为人知的自己,才是活得轰轰烈烈的。而所有人熟识的这一个洗砚斋中的怀蓉,就好像墨梅一样,只见淡淡的剪影,却无香无色。就连这么一点新绿,最后不也湮没在大雪之中了么?
怀蓉忽然想起,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与这洗砚斋的梅花是最贴近的。或者真是如此,然而谁又知道,自己的心里,也曾经有过犹如盛夏紫薇一样华美丰盛的情意,不顾一切地盛放了,转瞬之间,又被风雨零落成泥。
到了那一刻怀蓉才明白,自己倾慕的那一个人,犹如松上之风,自己只有如梅心之雪那样冷而洁净的时候,才能够稍稍在他身边停留。而人间盛夏灼灼盛开的的紫薇花,和重华山云雾之间的松风寂寂,是永世也不会相逢的。自己放弃了曾经的清冷,也就错过了唯一相聚的可能。
怀蓉心想,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到这里,也是最后一次来探访这一株绿梅了。她并不相信传奇里的结局,她苦等的那个人最后会回来,唤醒树下沉睡的芳魂。她不是传说里的碧仙姑娘,永失所爱之后,竟在梅花树下痴心而死。她不是种下梅花的碧仙,只是怀蓉,她必须要活着,割舍去这绿梅树下曾经默默望着自己的那个人,走出这个水墨清幽的犹如梦境一样的世界,去过自己以后的生活。然而自己心里的那一个影子,却仍旧会在梅花影中露出一角白衣,还伴着琴声幽幽,终年入梦。
那些日子里的琴声,怀蓉知道自己此生永远也无法忘怀。漫漫然不经心的开始,是自己熟悉的自在无碍,后来的壮怀激烈,却又像是自己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那琴声激烈,好像连自己的心跳也不自禁地跟着那节奏了。或者就是因为这样矛盾的琴声,自己才最终燃起了勇气。
那样的琴声,会让自己产生错觉,觉得那样一个缥缈如在世外的人,其实也是鲜活存在的。他也会有心,有波澜起伏的感情,他会在自己的身边停驻,就好像他的鲜血已经与自己的身体融为一处一样。而后来的那一曲梅花引,又让怀蓉觉得,那个和自己隔了一层窗纱的人,是在对自己诉说。
后来呢?他的琴声是那样的宁静,不论身在极乐世界还是地狱烈火,都是一样的平静似的。那时候自己恍惚间就觉得感伤起来,好像方才那样属于人的情绪,那样激越迸发出的琴声,都只是自己的幻觉罢了。怀蓉还记得那一日洗砚斋的雪,就和今日一样,自己踏雪走到他的对面,相对而坐,生平第一次或者也是最后一次,与他离得这样的近,又说了那么多的话。就连他给自己诊脉的时候,也总是放着重重的帘幕。
然而那一刻,天地皆白的时候,好像大雪在彼此之外拉上了一层帘幕,叫帘幕里的人忘记了应该保持距离。那时候,碧仙开出了第一枝花。自己对那个人说了碧仙的故事,又对他说,缘法不过是拿来骗自己的。若是不想留的时候,只说是无缘,若是要强留的时候,只说是有缘。其实就算本来是无缘的,留住了也就是有缘,本来是有缘的,一时错失了也就是无缘,若是如此,倒不如就随着自己的心便罢了。
那个时候,自己是多么想要留住这样本不该是自己的缘分,改变所谓的宿命,就好像挣扎着要盛开的绿梅,在雪地里也要绽出一抹□□动人。而到了今日,碧仙盛开的这一刻里,自己却终于明白,自己和那个人之间的缘,到底是尽了。
怀蓉忽然伸手折下了一枝绿梅,取出随身的一方旧绢帕,十分仔细地用包裹好,又取出半幅浅灰色的衣袖,又包裹上一层,这才小心地拢在了衣袖中。怀蓉的衣袖完全遮蔽了怀蕊的视线,她不曾看见,那绢帕与半幅衣袖上斑斑的血痕和隐约的字迹。那些血痕已经黯淡无光,不复当日的鲜艳惊人,就好像心里的波涛涌动,不管曾经是多么样的激烈,也终究会归于尘土。
这是她第一次,折下这株梅花上的一枝。那样属于传奇中的花朵,似乎是不能被这样轻易摧折的。然而过了此刻,或者她就再也不能看见这样的花开了。就让它沉睡在自己曾经拼却所有用鲜血书写的情绪里,跟随自己远赴敦煌,永不归来。风沙漠漠的边城,与这深闺里的梅香,显而易见是丝毫没有关系的。不知道这样清雅的花朵,在离开故土之后,又能带着此刻的明媚鲜妍存活几日呢?而在这清香彻底散去之后,自己又不知身在何处了。而日后的花开,又不知谁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