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梁伸手在润玉头上拍了拍,触手却是珠翠的冰冷,和自己记忆中那绒绒的触感不同,倒是叫他一怔。
裴梁一边往山下走,一边道,“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那边的信里说,叫我们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即可。王妃有着身孕,你不要想别的,只管照顾好她就是了。先生的信里虽没有明说,我却也知道,不管世子处境如何,心里都是最看重王妃的,总不希望王妃因为他的缘故,出什么意外。”
润玉点了灯,依着青罗的嘱咐一路相送,一闻言点头道,“这个自然。这些日子若无必要,你也不要来了。王爷的意思,是任何事情都不能扰了王妃静养呢。”
润玉与裴梁二人都不再说话,这样的安静夜晚,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了,于他们而言,却又是这样珍贵。春水两岸芳草茵茵,花香隐隐,其间竟还有萤火虫穿梭来去。裴梁心里想,山雨欲来,此时却是这样的平静。不管是京城的世子和先生,还是此处的自己和润玉,还有青罗,不久之后想必都会经历一场巨变。然而此时此刻,就让那个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中的人,做一个安然的好梦罢。还有自己,在那一日真正到来,自己不得不做出选择之前,也能得到片刻的宁静。
润玉二人消失在春山之中,春山浓郁的树影里头,却慢慢转出来一个人来。怀蕊凝望着下山的小路良久,久久地端立不动。夜风清冷,叫她的身上微微一颤。她来寻青罗,却看见青罗和一个人在水边谈话。她看着那个身影觉得那样熟悉,便藏在树林里瞧。她听不见他们说话,只是过了片刻,青罗离去,与那人说话的,却变成了润玉。两人并肩坐在水边,似乎是极亲近的样子。
润玉和那人一起离开的时候,借着润玉手里的烛光,她总算看清楚了那个人的模样。她在青罗那里见过,隐约记得青罗对自己说起过,是在西北的时候,她亲手提拔起来的一位将军,叫做裴梁。两人路过她面前的时候,似乎都藏着心事,并不曾看见她,却叫她听见了最后几句对话。就只有那几句,就足够叫她明白润玉和裴梁的关系,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受谁的指派。她又想起那一次在青欢堂外的梨花林里看见的私会,想起她在润玉的紫藤花篮里,看见的梨花花瓣。一切都已经分明。
在这个夏末秋初的夜里,她感到了一种熟悉的危险。就好像是那一年的春天,她熟悉的一切在一夕之间都改变了模样。她觉得自己再一次地变得成熟了。在那年春天的动乱里,尽管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却不再是个孩子。而如今,她似乎懂得了更多。这个世界,远远比她曾经以为的要更加复杂。她熟悉的,信任的人,未必就是她所以为的那个样子。而她又要如何自处呢?若是以前,她会毫不迟疑地就将这样的消息告诉青罗,告诉这个善待于她,与她十分交好的嫂嫂,她的身边有京城派来的细作。
然而如今,她却犹豫了。青罗,她毕竟是京城的公主,南安王的女儿。如果裴梁和润玉都是京城的人,那么他们在她的身边,又是为了什么呢?毫无疑问,他们是为了窃取情报,甚至于瓦解人心,获得权力。那么青罗是不是知晓呢?怀蕊隐隐觉得,或许她是知晓的,否则三人的这一次会面,又该如何解释呢?如果青罗也是京城派遣来的细作,又当如何呢?怀蕊心里发冷,不敢往下去想。
若青罗真的是,那么她就该去和自己的哥哥怀慕说这件事情。她毕竟姓上官,是永靖王族的郡主,在这样的情形下,只有怀慕是值得信任的。如果青罗真的是细作,她的哥哥,她的家族,该是多么的危险。这是足以倾覆她的家国的危机。可是她却又不能贸然去告诉怀慕这件事,如果青罗并不知情,那么她此举就会给她带来极大的困扰。
怀蕊心里清楚,哥哥虽然与她夫妻情深,却终究是西疆之主。就算他信了她,心里也到底会存了疑忌,种了心结。这是曾经的自己绝想不到的,如今的自己,却理所当然得这样认为。若青罗真的不知情,她又如何忍心,亲手去毁了她和哥哥之间的情分呢?青罗是京城的公主,敌人的女儿,却也是对自己关切有加的嫂嫂,是给了她连骨肉至亲都不曾给过的温暖关怀之人。
怀蕊此时真希望,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天真恣意的孩子。若是那样,在梨花林中看见润玉的时候,她就会一笑而过。在捧着紫藤花篮的时候,她会只沉醉在那花香颜色之中。在这一个星夜里,她或许会笑逐颜开地走进飞蒙馆的大门,与青罗说上一阵闲话,吃着砚香澄玉做的点心,瞧着翠墨忙忙碌碌的身影,打趣几句曾经服侍自己的润玉。她的夜晚会无比温馨而恬静。而此时此刻,站在飞蒙馆外,她却迟疑不前。那些近在眼前的情景,离她似乎隔了很远。过了良久,她终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