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的往事,如今历历都在眼前。最初他们兄弟作为世子伴读出现的时候,在夫子面前最聪慧机敏的董余,却是在马术场合剑术场上最落后的那一个。只是他从不肯认输,也不肯诉苦,就算从马背上落了下去,也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再爬上去。就算被自己和董润的木剑击打出一身的青紫,他也不做声,只是寻觅机会反击,却都只是点到为止。他是柔弱的,却从来都不是一个弱者。飞扬跳脱的董润,面对这位病弱的兄长,从来不敢也一丝的放肆,甚至有些畏惧。
这样的一个人,后来竟然也练出了不错的身手,身子骨也强健了许多。剑术比不得自己与董润那样有力,却能洞悉对方的弱点,一招制敌。怀慕望着对面董余的面孔,想起了当初和他,还有董润三个人游历天下的光景。永远生机勃勃要赶在自己前头的董润,和永远微笑着跟在自己身后的董余。那时他甚至跟自己二人一样,在江湖上醉酒高歌,甚至仗剑行侠仗义。那是自己,也是董余最为潇洒畅快的一段光景。
只是这一切都那样短暂,在他归来之后,在他知道母亲家族的惨案,决定复仇之后,一切都改变了。从那时候开始,自己收起了年少时的幻想,而董余,也收敛起了他好不容易骑上的马,好不容易练成的剑。他变成了一个守护者,当真像是自己案上的灯,永远守候在自己身边,在暗夜里头洞见一切。烛光柔弱,却亮彻寒夜。
然而如今他就要死了。不知道是哪一天,不知道是哪一年。然而这个结局,却是这样的清晰可见。从他的眼睛里,怀慕看得出他没有说谎。那是平静从容的赴死的神情,带着未尽的守望,热切的梦想,却还隐隐有着一丝自厌和自伤。怀慕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仅仅是这个结论,就已经让他无从反应。他无法做出任何改变,因为他知道,剩下的生命和时间,董余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而他的打算,没有人能够动摇。
见怀慕良久沉默,董余却只是平静地微微一笑,对九儿道,“你还不曾说是,你来这里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回禀?”
九儿也还在董余的一席话里怔神,见董余忽然开口问话,情不自禁答道,“蓉城里刚来的消息,大郡主不曾带着王妃去重华山,反倒住去了桃源川里的清凉谷。送信的人说,”九儿抬头望了怀慕一眼,顿了顿才道,“送信的人说,王妃那一日亲眼看着王爷出了桃源川,什么也没说。这几日一切饮食起居都还正常,只是不说话,每日就在窗子前头瞧着桃源川出神。”
九儿说完,久久低着头不敢说话。半晌才听董余的声音道,“明日就是拔营的日子,王爷是要东进玉晖峡,还是回桃源川看一眼?”
又过了许久,仍旧没有声响。只是江风浩浩忽然而起,水波流动,原本漂浮的小舟忽然动了起来。却又没有人去管束,随着江流在江心飘荡来去。
又过了良久,九儿才听董余的声音又起,“你先去罢。”
九儿只觉得如逢大赦,忙应了退下,跳上自己来时的船,向着岸边划去。此时江流湍急,比来时艰难了许多。九儿忍不住回头去看,不远处小舟上的两个人只看得见剪影,仍旧沉默地对坐,一言不发,连姿势也不曾变过。怀慕手按在弦上,却始终没有动一动。
九儿觉得脸颊上一热,伸手一抹,才发觉自己竟然落了泪,却又不知道为何。那一瞬间他只是在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此时眼前所见,月光在流动的江水上留下一道闪烁的银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河流。而这光之河上的一叶扁舟,好像也要去往另一个世界,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