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没见贾母,只试探的问,“老太太?”一室沉默,半晌才听得贾母的声音从帷幕深处传来,却是黯淡低沉的,“三丫头,过来吧。”探春遂走至最里间,见贾母半躺在榻上,神色晦暗,忙上前去扶住,“老太太,怎么不叫鸳鸯姐姐伺候着?”
贾母看着探春,伸手去抚她的额发,眼中却簌簌地落下了泪。探春却怔住了,贾母虽疼爱自己,这样的亲密举止却只对宝黛做过,更休提这眼泪了。探春很清楚,在祖母的心里,自己只是个聪慧伶俐的讨喜孙女,却也只是众孙女中的一个罢了。见贾母这般,忙跪下道,“老太太……”
贾母忙拉住她,“探丫头,快起来,祖母有话跟你说。”探春忙答道,“老太太有话,孙女儿听着就是。”心下却是忐忑不已。贾母却不答话,探春只好等着,半晌,贾母开口,“朝廷与西南边藩王永靖王打了也有四五年了,领兵的正是南安王爷,你可知道?”
探春点点头。贾母接着道,“如今战局极是不利,朝廷要议和,西边永靖王请旨,若朝廷遣宗室女子与世子和亲,愿长久臣服。如今皇族血脉不盛,莫说宫中,皇亲中也难寻无年岁相当的公主,可这和亲又势在必行。南安王爷故去的正妃乃是圣上的姑姑,也算是嫡亲的了,又正是领兵的将领,圣上便下旨,命南安王府遣嫁郡主和亲,也更有干戈化为玉帛的意思。”
探春心头一跳,悚然抬头,“老太太——”贾母却不看着探春,垂目继续道,“南安王只苏紫曼郡主一个女儿,王妃去得早,太妃王爷都当做心肝宝贝,自然舍不得远嫁。况且南安王一脉今年独掌西南西北战事,却屡屡失利,王妃虽是公主,却去世多年,生前也不大理这争斗之事,后宫无人无有依凭,早在三年前便谋划让紫曼郡主入宫,巩固权位。你也听得太妃说了,紫曼郡主有个姐姐,九岁上殁了。如今太妃认了你,只为了让你作为去了的那位青罗郡主嫁去西边,好让紫曼郡主入宫去。”
探春心头剧震,只是问,“青罗郡主已殁了,皇上自然是知道的,我怎么——”贾母笑笑,叹道,“傻孩子,你虽然聪明,到底年轻。如今忠顺王一派弄权,北静王爷年轻尚文,其余的王爷老迈,朝中无有大将,南安王府虽是战败,却也是朝廷可以倚仗的。如今南安王府若是收了义女远嫁,将亲女送入宫中,皇上也自然会允的。至于青罗郡主一事,圣上说她没死,谁又敢说个不字?只要御笔亲封了公主,便是宫女儿也是公主了,何况皇上为了显示天恩浩荡,必是要显示你血脉高贵,是他嫡亲的表妹的。”
探春惶然,眼中已是有泪,“只是,为何是我呢?”贾母又是一叹,搂过探春,“可怜的孩子。老太妃年前见战事不利,已是有所预料,一直暗中在各府里寻找人选。这和亲乃是大事,一个不好莫说祸及自身,只怕于朝廷战事大是不利,莫说小门小户姑娘,便是一般的王公之女,也是不成的。王府里寿宴瞧见了你,甚是满意,觉得你容貌上佳又兼聪明大度,定然有利于安邦定国的。至于我们……探丫头,想来你心里也有数,这二年府里大是不如前了,连元妃娘娘也……”
贾母又是一叹,抚着探春又道,“南安王府一向与我贾氏交好,多有照拂,危难之中或能相助,是断不能得罪的。太妃昨日来,我与你太太便料是如此,与你父亲、你大老爷和珍哥儿商量,也只好让你去。近日太妃又请了我去,明白提了这事,也就只能答了。探丫头,你是贾家的女儿,为了咱们贾家,也只能苦了你。”
探春心下明白,家族权衡之下,舍弃牺牲了自己。心下虽苦,却也只是应着,“既是这样,孙女嫁便是。只不知在家中还有多少时日?”贾母搂着探春只是落泪,道,“好丫头,祖母没有看错你。太妃心疼你,允你在家中再多住些时日。只是清明前后,南安王府便要接了你往宫里受封公主。听太妃意思,怕是紫曼郡主会与你同日入宫,册了妃子,世子送你二人入宫,完了嘉礼,再一直送你往西边去,作为朝廷钦使,你和永靖王世子的婚事结了才会回来。”
探春垂目,却不答话。贾母语气沉重,“这几日你在园子里多热闹热闹吧,随你们闹去。可惜你二姐姐和林姐姐……你们莫要瞒我,我虽是病着,心里头清楚,林丫头这身子,怕是不好了。你们这些姐妹,你大姐姐是个有福的,可惜去得早。如今……探丫头,只盼着你将来是个福泽深厚的吧。”探春低低应了,便向贾母告退。贾母心中酸痛,却也无话安慰,瞧探春脸色虽是惨白,神情倒还镇定,便挥手让他去了。探春遂起身,转身间只听得贾母在身后一声深深叹息。
出得荣禧堂,才觉又落了春雨。鸳鸯侯在廊下,见探春出来,忙迎上去,一脸关切,“三姑娘——”探春只道,“鸳鸯姐姐,进屋去吧,老太太身子不爽呢。”鸳鸯满腹的话也不知如何说,只好递给探春一柄伞,郑重道,“三姑娘,风寒雨凉,珍重自身啊。”探春瞧着鸳鸯的眼睛,了然一笑,“多谢姐姐。”语罢便撑了伞自行离去了。鸳鸯只好一叹,自进屋去安慰贾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