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在她的心口,教她没法子充耳不闻。他那悔之不及的神态那般真实,连赵承煦都有些晃神——之前见他与郑王同休共戚的样子,不由得教人怀疑南昌毁佩一事的真实性,可如今见他如此形容,孰是孰非真假难辨。
“既然在林公子眼中,舍妹是这般工于心计之人,那倒简单了。”赵承煦一字一顿,“还望来日,林公子能与舍妹形同陌路,不复相见。”
“求之不得……上国相女,岂敢高攀?”他忽地扯出一个笑,“只是,家父碌碌,不敢觍居大宋官位,往后,还请赵兄与令尊莫要高抬了我江南林氏。”
“林公子过谦了。年宴之上,陛下尚称赞公子乃人中豪杰。而林将军义薄云天、战功赫赫,陛下更是钦慕已久。若有一日,你我同朝为官,亦非罕事。”
赵承煦话说得圆滑,听得林卿砚牙痒痒,转而道:“既如此,上国相女,小弟自是高攀不起。但饶州赵佑不过区区员外之子,他日若得见,自然得拆上几招切磋切磋,一叙兄弟之谊……”
赵承煦的眸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寒光,嘴角牵起一丝单薄的笑意,“林公子当真精明,不肯吃半点亏。只是舍妹与此事并无瓜葛,又何必将她牵累其中?大丈夫光明磊落,还望林公子莫要为难她!”
“眼下自是不会。此事已揭过去了,不过时移世易,难保来日罢了。正如这满树寒梅,迎霜而发,临寒而败。林某并非顺应天时之人,逆天改命,或许就在一念之间。”
“林公子说的是!花开堪折直须折,敝府中的景致不止这一处,还请移步一览。”
“正有此意!有劳赵兄!”
“请!”
二人的脚步渐行渐远,挑着雪的枯枝后,女子仍怔怔地立在原地,袖中的双手攥得紧紧的。没有想到最信赖的二哥竟会这般利用她,甚至江南府苑外的那句句谎言都不是说给她听的,为的只是隔墙有耳……
她并非不通政理的深闺女子,宋朝忌惮林仁肇将军已久,若区区反间计便能使唐国君臣异心,甚至逼得林将军前来投诚,于国而言确是莫大的裨益。
可是,林将军是他的父亲——她无心的一番话却将他一家往火坑里推。男子方才或决绝、或嘲讽、或威胁的语气言犹在耳,她只觉得心口明明一抽一抽地疼得厉害,却冰凉得仿佛没有了温度。
“如今天下太平、两国交睦,待佑回去交了差事,得了空再来南昌府与林兄共饮!”
“好!下一回,轮到你请……”
……
她募地笑了起来,举步往西苑而去,摇摇晃晃。袖袂拂过,枝丫间散下纷纷扬扬的雪。
只是那笑,尽力地咧开嘴角,苦得像入口的黄连,却似要哄谁开心一般。
待江南国郑王并官舍随行护卫的一行人离开相府,已是戌时了。
轿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月光幽幽地拂照在汴梁的街巷。林卿砚跟在轿子外走着,低头凑近轿帘,问道:“如何?”
轿内传来男子的沉声:“赵普口风极紧,套不出话来。”
“赵承煦倒是承认了他们构陷离间之举,”明知这话由他口中说出并不具有甚么可信度,他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他言辞间不加掩饰宋国的侵犯之意,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真当我朝无能人了?”
“愿逞口舌之快,也便随他。只是——不知何日方得脱身。”
林卿砚自是听出了郑王的言外之意。待回了金陵,双佩合一,方是他们大展拳脚的时候……
“我看,索性留书一封,趁夜离开汴京算了!”
官舍之中,林卿砚一拍桌几,朗声道:“宋国刚刚与汉国一战,军力未复,即便现下撕破了脸,他们也未见得有余力起兵征伐。何况不过是使臣不辞而别的小小罪名?待我们整饬军队发兵北上,才是一决胜负的时候!”
屋中还有两人,一是坐在堂上的李从善,二是堪堪在一旁落座的郑宾。他此言一出,显然对了后者的胃口,郑宾扭头望向李从善,目色中隐有期待。
堂上的男子默然片刻,随而道:“这样罢。郑宾,你秘密派人携本王的手书往江宁府,向皇兄请一道旨意,命我等速速回国。”
“何必这般麻烦!”未待郑宾答话,林卿砚便道:“若宋国皇帝真要追究,到时候让皇上补一道旨意,堵住宋国人的嘴便是了。”
李从善神色一黯:“你不知其中厉害。”
“甚么厉害?难不成皇上还会舍了自己的亲弟弟去讨好赵匡胤?”
话刚出口,他才意识到,他竟忘了,帝王之家的手足情不能寻常而论。打量着李从善现下的神色,他心下一凉——面上不爱江山、不喜政事的皇帝,盛传忧心国事、事必躬亲的王爷,同胞手足间也有着这许多的防备与猜忌。李从善煞费周折要取得圣旨,便是怕有一日,李煜容不下他这个交口共赞的贤王——他不能留下任何一个错处。
“卑职遵命!”郑宾起身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