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未想到,多年的乡野生涯竟不曾消磨了美人颜色,反使她平添了一段韵味,烟视媚行,艳光夺人。
是夜,左相一头拜倒在了美人的石榴裙下。再数日,护国将军亦步其后尘。
待一行人回到都城时,“去母留子”之说已无人提,“弱女不堪”、“弑母不祥”的说辞渐渐传开。
再不久,便是皇次子最为有力的拥立者——右相,亦倒戈相向,坚定地站在了皇三子身边,而大司空更是痛心疾首于朝堂高呼“我大梁万里疆土竟容不得一介女流”,竟至涕泗横流,令百官羞愧不已。
不过,最终了却此事的,却是皇三子在几位司徒面前垂泪泣问:“吾已无父,将无母乎?”
自此后,再无人提及卫氏血脉之事。
幼帝即位,后称熹宗,卫姝被敬为太后,入主未央宫。
是年,她二十九岁。
时隔七年重返宫城,物是人非、风景殊易,便连卫姝自个也像是从头到脚换了个人。
接下来的每一日,于卫姝而言,皆如临渊。
她藏着太多的秘密,这其中最大的那一个更是悬于头顶的利刃,不知何时便会落下。她无一日不在为此事忧心,亦无一日不在图谋着更大的企图。
一年之后,她终于为自己赢得了辅佐幼帝亲政之机,光明正大出现在了朝会上。
她紧紧抓住了这机会,一点一点布置人手、蓄养私兵,又与各大门阀士族交好,渐渐罗织起了一批羽翼。
到她三十五岁时,大梁的半个朝堂已然在握,太后娘娘的飘飘广袖几乎无处不在,而不少大臣也开始习惯了天子宝座旁那一幕锦绣织就的垂帘。
不知从何时起,皇帝的谕旨已经不大作数了,只有加盖了太后宝印的诏书、或太后亲口颁下的旨意,才能被顺利执行。
走到这一步,母子反目几成定局。
没有哪个帝王甘于被驾空——纵使驾空帝王的那个人是他的亲生母亲。同样地,也没有哪个复仇者会止步于终点之前。
母子相残,又岂只是输赢二字可以轻言?而轩丽的皇城遮蔽了一切血腥,外人眼中看到的是皇帝体弱,不幸病故,太后悲痛之下只得亲政,就此稳固了朝堂,大梁朝也依旧歌舞升平。
从太后到皇帝,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亦是卫姝这辈子走过最艰难、也最伤痛之路。
这一路行来,自是少不了党同伐异、戗害士人之举,对那些欺她是女子之身、总以为从她手上抢回帝位易如反掌之人,卫姝也不吝于赐他们个剥皮充草、诛连九族。
鲜血渐渐沾满了双手,蜿蜒的血河淹没了皇座下的每一寸土地。
不是不心惊的。
夜寂无人时,扑天盖地的血色总会浸透梦境,惊坐而起的卫姝亦会诧异于镜中那个陌生冷厉的女子竟是她自己。
她是何时变成了这样?
当年那个温柔美丽的江南好女,又去了何处?
不过,这样的心绪起伏也只在须臾间罢了。多年前火光如血的那个夜晚,抚平了一切,也成就了一切。
尔予朕国仇家恨,朕夺尔万里江山,很公平。不是么?
四十岁那年,卫姝终于完成了登基大典,于泰山之巅祭告天地,是为大梁朝第三任皇帝。
国事繁忙,让卫姝多年前便已生白发,如今年岁已长,又怀揣着无数心事,她的疑心病变得越来越重。
渐渐地,她的视线开始长久地凝聚于朝堂,凝聚于那些鬼鬼祟祟、心口不一的所谓忠臣,她全副的精神也笼罩在都城之内,始终坚信着,天下子脚下安稳、朝堂固若金汤,则天下也必安宁。
而今她终于知晓,朝堂,并不等同于江山。
可若真如此,那谁又来告诉她,何谓江山?何谓天下?
“轰隆隆——”
雷声突起,卫姝心神微颤。
铅云将天际压得很低,大雨将至,光线愈加昏黑,宛若夜幕降临。
卫姝大张着两眼,遥遥望向汉白玉长阶下的刀林与枪阵,望向那一张张沉默的庶民的脸。
尔等为何造反?为何选择了这样一条大逆不道之路?为何情愿以死相拼、也不愿活在朕的治下?
卫姝想不明白。
莫非是因为连年的天灾么?是因为久旱不雨喻示的神明降罪么?可她分明已命人设坛祈雨,又降下了罪己诏,还减去了各地税赋、免除大半徭役,并于水患泛滥处兴修水利,为此将国库都给掏空了,宫中用度也削减了一多半。
这还不够么?
上好的牛筋弓弦紧勒着卫姝的手指,僵麻的感觉正遍及全身。
她已经有快二十年没拿起过弓箭了,而空气里越来越冷的潮气,也在一点点涣散着她的意志。
这一刻,她就像一截僵死多年的枯木,正等待着一场大雨后彻底的腐朽。
而后,她便看到了人群中那个已然有些陌生的身影。
那是多年前“病故”的梁二世——她的亲生骨肉。她到底没能狠下心来,那毕竟是她此天仅余的一点血脉。
而此刻,她的血脉视她如仇,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恨意。
高举的玄袖缓缓垂落、放平,“铛啷——”,金戈声乍起,铁弓在砖地上弹跳了两下,压抑的空气似也被搅得松动。
卫姝空着两手静立片刻,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朕死后,将朕的头颅挂在城楼之上,朕要看着尔等……”
“嗖——”
破空声忽至,撕碎了她的语声。
她被如蝗的箭雨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