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杨溥叹了口气,“功在当时,罪在千秋啊!”
朱祁镇见他有如此感慨,神色缓和了几分,语气也不再苛责,“说说你的苦衷吧。”
“皇上英明。”杨溥拱了拱手,正色道,“恕臣斗胆,皇上您太冒失了,也太理想化了,官场的水不会清,也清不了,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杨溥感叹:“臣为官数十载,早已看透了,不止我大明,历朝历代皆是如此,若非如此,它们又岂会亡……臣失言,臣有罪。”
“行了,起来吧。”朱祁镇摆了摆手,“朕说过,朕最讨厌动不动就下跪的官员,朕也并非听不进去直言的皇帝。”
“皇上虚怀若谷,老臣佩服。”杨溥说了句套话,起身重新坐在座位,继续道:“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
皇上有无想过,若停了民间海洋贸易,将会造成什么局面?”
“直说吧。”
“官绅若不能从海上赚钱,便会从土地上赚钱。”杨溥说道,“历代帝王都在抑制土地兼并,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何也?”
杨溥自问自答,“人都是逐利的,而皇帝一人的精力始终有限,或许在某一个皇帝在任时,可以在极大程度上避免,但终不能长久,如今大明开海通商,正好转移了他们的视线,这是好事啊!”
“好事?”朱祁镇笑了,“你的意思是,这是解决土地兼并的最好方法?”
“不错。”杨溥点头。
朱祁镇反问:“宋朝海洋贸易比之大明差了?宋朝没土地兼并?”
“可是……”
“朕再问你,丝绸要靠什么?”朱祁镇自问自答,“靠的是种桑养蚕,一样需要土地,你说人是逐利的,这话不假,可人也是贪婪的,永远不会满足。”
杨溥叹道:“皇上,您真是……成长了。”
“朕以前也不是无知孩童,”朱祁镇淡淡道,“不过是迫于形势罢了。”
杨溥无言以对,问道:“恕臣斗胆,皇上近两年的举措,是受了李青的影响吧。”
朱祁镇没有否认,“朕听对的,不论是谁。”
杨溥点头道:“从长远来看,这么做很正确,但眼下呢?”
“眼下也翻不了天。”朱祁镇自信道,“你莫非以为,京师三大营还平不了叛乱?”
“平得了,哪怕江浙事态升级,同样平得了。”杨溥道,“可要是动乱的地方不止这几处呢?”
朱祁镇想了想,“山.东也有港口,你的意思是那里也会乱?”
“不不不,臣不是这个意思,即便那里真乱,也不足为虑。”杨溥摇头。
这下,朱祁镇也猜不透了,道:“阁老有话不放直说。”
杨溥叹了口气,“皇上,有无想过麓川?”
“臣可以断定,麓川必乱,麓川一乱,缅甸必当相应,进而影响暹罗。”杨溥说,“这是南方,再说北方,草原虽然不复以往,但实力仍不可小觑;
这些年来,他们战事不断,看似变弱,实则也是在变强,尽管朝廷大力扶持瓦剌,但鞑靼势头仍是越来越猛;
皇上真以为您做的,只是损害到文臣的利益吗?
要知道,参与海洋贸易的不止是文官,还有武将啊!”
杨溥叹了口气,“臣七十多了,说实在的,也没几年好活了,太远的事臣看不到,但近在眼前的事,臣却不能不禀明皇上。”
“或许皇上以为臣这是目光短浅,但它是事实。”杨溥道,“李青年轻,皇上也年轻,你们着眼于将来,这没错,但一味地追求将来不顾眼下,却不行!”
朱祁镇沉默不语,脸色凝重。
许久,他问:“阁老可有妙策?”
“没有,只有昏招。”杨溥苦笑,“无非就是皇上妥协罢了。”
朱祁镇断然摇头:“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朕岂会自毁长城?
朕退一步,他们还想让朕退十步、百步;阁老所言字字珠玑,朕会重视,但不会被困难吓到。”
杨溥怔怔地望着朱祁镇,好一会儿,撩袍拜倒:“皇上圣明,老臣五体投地。”
“呵呵……起来。”朱祁镇扶起他,笑言:“阁老这一番话,价值千金,朕获益良多啊。”
杨溥笑了笑:“皇上,按祖制臣已到致仕还乡的年纪,臣也确实老了,常感力有不逮,还请……”
“朕不许。”朱祁镇打断他。
杨溥苦笑:“皇上,臣真的累了,也确实帮不了您什么了,皇上有于谦、李青,臣在不在朝,又有何打紧?”
“那也不许。”朱祁镇笑道,“常言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阁老老成持重,朕待阁老如家人一般亲切,朕可舍不得放你走啊!”
“……”杨溥心说:原来你会说好听话啊!
不过他是真累了,再次请辞。
朱祁镇仍拒绝。
三次之后,朱祁镇还是不允,杨溥无可奈何。
朱祁镇经杨溥这么一说,原本愉快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愈发觉得,肃清朝纲困难重重。
还是得找李先生好好谈谈,他总有办法……念及于此,朱祁镇稍稍放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