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朕称不上聪明,却也不傻好不?”朱祁钰没好气道,“你这是把朕当傻子啊!”
“皇上莫急,认真听下去,慢慢品,你会有收获的。”李青示意朱祁钰稍安勿躁,继续道,“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
人之道跟天之道截然相反,皇上可知为何?”
“因为……”朱祁钰被问住了,试探道,“人定胜天?”
“……”李青摸了摸鼻子,直接公布答案:“因为人凌驾于万物之上,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存在,所以谁都不愿意奉行: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李青指着汤汁翻涌,鲜香四溢的火锅,道:
“若奉行天之道,那这火锅很快就吃不下去了,若想继续吃下去,便要逆天而行,加汤、加炭。”
朱祁钰有些明白了,但还不够透彻,“先生继续。”
李青点头:“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大概意思是,资源会从少的一方,倾斜到多的一方,这和天之道截然相反,且行为逻辑也有着本质区别。”
“先生快请说。”朱祁钰隐隐意识到干货要来了,身体前倾,神情认真。
“天之道,是万物发展规律,人之道,并不是自然规律……说白了,就是人为的掠夺。”李青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准确说,是有余的人在掠夺不足的人。”
李青道:“最直观的例子,便是土地兼并!
历朝历代都有这一现象,任何帝王都无法避免,是他们不想做吗?
不,是他们做不到,因为这是人性!”
说得口渴,李青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润了润嗓子,这才继续说道:
“有句很贴切的俗语: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淤泥;虾米吃不了小鱼,小鱼吃不了大鱼,所以历来掠夺,都是自上而下,而非自下而上。”
朱祁钰提起茶壶给李青续杯,迟疑道:“可朕看来……这并不绝对。”
“的确,因为人不是鱼。”李青点头,“有余者为保持可长久掠夺,通常不会做竭泽而渔之事;
到了一定程度时,他们会把目标放在同体量的有余者,甚至比他们体量大的多的有余者;
可他们很难斗过和自己实力一样的人,更不可能斗过比他们强很多的人,所以,他们选择了联手,合起伙儿来,拧成一股绳后,他们的实力便会直线飙升;
一群地主联手,能干掉一个地主;一群官员联合起来,能抵抗皇权,所有官员、地主联合起来,能干掉皇权!”
李青缓了口气,道:“具体表现:地主剥削佃户,却也会给佃户一口饭吃;历朝历代的官员士绅,很多都会相互勾连抵抗皇权掠夺,甚至掠夺皇权;
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当官绅体量到了一定火候,有余者便不再是皇权;
所以历朝历代,都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其实皇帝也想独治,但无一例外,都做不到。”
朱祁钰怔怔道:“朕剥削他们了?”
“立场不同,无法评判。”李青叹道:“国家需要官员,需要军队,来维持国家运转,保卫国家安全;这些都需要资源,所以需要向下收取资源;
官绅也需要资源,来维持他们的体面、生活质量,所以他们也需要向下收取资源;
百姓当然也需要资源,来维持他们最基本的生存,但他们这些小虾米太弱小了,只能从泥土里刨食儿。”
李青夹了口菜,道:“人肠胃中的食物随着消化,会逐渐减少,所以需要吃东西,身上的温度也会受气温影响,逐渐流失,所以需要穿衣御寒;人想活下去,只能不断索取资源。”
“就像这火锅,想要一直保持沸腾,就要加汤、加炭,否则它就会停下来,而人一旦停下来,就意味着死亡。”李青道,“皇上,现在你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了吧?”
朱祁钰倚在椅背上,眼眸微眯,轻声自语:“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两句话看似描述对象不同,阐述观点相反,却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
说到这儿,他不禁露出和李青方才一样的神情,心悦诚服的赞道:
“老子,真乃神人也!”
说罢,黯然不语。
~
李青这一番话,犹如给一个近视眼的人,戴上了近视眼镜。
朱祁钰终是看清了,看清了本质。
不幸的是,他看到的不是美好,而是清晰的丑陋!
看得越清楚,理解越透彻,他无力感越强。
难啊!
他看向李青,却见李青那深邃的眼眸,也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更有一种难以表述的疲倦。
太难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