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坊在田源里是数一数二的大庄子,人多势众,山深水僻,勤耕读而避兵刀,风水不俗。一老一小行走在田间阡陌,寒冬霜冻,不显松软,田垛上还有些霜打焉了的干瘪茄子,老头子弯腰摘下几只兜在怀里,身后小姑娘戴了顶廉价貂帽,时不时回头远望。老人犹自念叨:“别看这会儿茄子不光鲜,可被霜打了以后,偏偏入嘴就甜,味道不比冬天的鲫鱼差,跟冬笋都能有一拼。回头找户人家,我给你亲自炒一锅。沈家坊以前欠我一个大人情,当年这块风水宝地我还是我给他们挑的,别说几只不值钱的茄子,就是几条人命,也是说拿走就拿走。你呀,别瞧了,我既然给那小子找了洛阳做帮手,生死就在五五之间。别瞪我,对,是我让他掉进这个圈套,可他让我闺女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我不算计他算计谁。我呢,一般而言,谁都不帮,东越皇帝声色犬马,我照样保全了大半东越皇室,南唐末代君王励精图治,有雄才大略,称得上是一位明君,可如今南唐境内人人愧姓洪,要说按照当世人喜欢讲的道理来说,我做的那些勾当,是全然没有道理的。当初要你刺杀那小子,跟你说那小子命薄,迟早夭折,与其死在女人肚皮上,或是别人手上,不还如死在你手上来得干净,起码还有全尸,有下葬处,相比春秋千万孤魂野鬼,何曾差了。”
老人不说话还好,一说这些比茄子还干瘪的大道理,小姑娘就干脆驻足不前,扛着向日葵,望向那座几十里外的城池,老人讪讪然,伸手想要抓一把葵花籽下来,小姑娘赌气地扭了扭身躯,带着枯败向日葵旋转,不让他得逞。老人讶异咦了一声,眯眼望去,只见远方城池那边风雨飘摇,气海轰隆隆下坠,仿佛天地挤压一线,叹息一声,揉了揉闺女的貂帽,轻声道:“偏是无心之人最痴心。”
老人得不到任何言语回应,好在早已习惯,掂量了下怀兜里茄子的分量,还不够一顿午餐,就又摘了几只,这才自言自语道:“若是城里两三万人来不及驱散,洛阳这一手,天怨人怒,三教中人,龙虎山自顾不暇,可依照两禅寺李当心的性子,肯定要出手。世间武夫拾阶而上,境界攀升,在入一品之前,尤其是二品以下,都有个简单明了的法子,就是破甲几许,一拳拳罡破几甲,一剑剑气穿几甲,一目了然,可跻身二品尤其是一品以后,就没这个说法了,因为这个法子太死板,人是活的,邓太阿的一剑堪称剑术极致,一剑破去千百件甲胄,轻而易举,可若是披甲之人身负武学,就要大打折扣,若是王仙芝披甲,饶是邓太阿也无法轻松破甲,难道邓太阿就是剑术雏儿了?三教圣人得天独厚,李当心截江送礼道德宗,若是江水抛下,一招淹死数千北莽百姓并不难,可能淹死几个二品武夫?这便是三教圣人不入武评的根源,借势天地,就要看老天爷的眼色行事,王仙芝拓跋菩萨之流则不用。这两三百年来,最实在的以少杀多,其实就只有三场,一场是吴家九剑破万骑,一场是李淳罡一剑破甲两千六,一场是前不久的洛阳南下,因为对方都是披甲不说、还身负精湛武艺的铁骑,尤其是后两者,己身到达天象境后,即便不如三教圣人那样明显,可或多或少也要受到气数侵染,有些时候杀一名分明籍籍无名的小卒子,比起斩杀一名战阵大将还来得后患无穷。由赵勾牵头,派遣精锐铁骑驱逐城中百姓,多半是柳蒿师的意思,老而不死是为贼,是贼就胆小,柳蒿师这是怕洛阳出手无所顾忌,到时候被殃及池鱼,天劫紫雷滚滚落下,就算洛阳承担十之七八,他被殃及池鱼十之二三,可由于他在天象境逗留太多年月,又有在天子身侧依附天时的附龙嫌疑,一样要遭受大罪,须知不知者不罪的说法,用在天象境界上身上最为合适,三教中人,正因为知道不可泄露的天机太多了,反而束手束脚,洛阳入境时间相对短暂,又不是三教中人,更能彻底放开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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