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到了北凉王徐骁这里,要尝试着给这位人屠盖棺定论,他蒋永乐有几个胆子?有几颗脑袋可以砍?即便侥幸猜中帝王心思,只要不合天下清议,或是不合庙堂重臣的胃口,甚至是被北凉那帮武人记恨,他一个小小的清吏司,随便给人穿双小鞋,这辈子在仕途上就算没戏了。蒋永乐在今天早朝三日前就受了皇命,结果张庐出身的礼部左侍郎板着脸说评“戴”字,当时蒋永乐就嘴唇颤抖,戴字是武封十八中倒数第二字,大致寓意是“无功无过”,蒋永乐气得脸色铁青,捣糨糊不是这个捣鼓法,只要敢将这个字推到朝会上,谁都要拿他这个递出奏章的清吏司落井下石,结果顾庐门生的右侍郎潘春剑更加不要脸,一心要把他往火坑里推,轻轻巧巧说了分明是恶谥里“炀”字,因为本朝没有平谥的说法,也极少给臣子立恶谥,多是美谥,只是高低不同而已。蒋永乐差些就要给了这家伙一记老拳,不过到底没这份胆识,潘春剑是实打实的沙场武人出身,真要打起来,十个蒋永乐都得趴下。
蒋永乐就跟死了媳妇般整天哭丧着脸,这三天也不知掉了根多少头发,尤其是惊蛰早朝前几个时辰的挑灯枯坐,几乎翻烂了那本《谥解》,仍是迟迟不能下笔,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尚未拂晓,蒋永乐一掌拍掉茶盏和那本《谥解》,摔落在地上,这位清吏司猛然起身,几近疯癫,手指颤抖,指向窗外的雾蒙蒙漆黑景象,怒骂道:“徐老儿,你死了也要让蒋某不安生吗?!”
在门外候着的侍女战战兢兢,壮起胆敲了敲房门,被屋内清吏司怒喝一声,侍女再不敢推门打搅老爷的大事。蒋永乐哀叹一声,蹲下身,捡起《谥解》,书籍被茶水浸染,蒋永乐抬起袖口擦去茶渍,小心撕开一页页黏沾一起的书页,放回书桌,披头散发的蒋永乐伸出五指捋了捋银白头发,痴痴嘿笑一声,正襟危坐,奋笔疾书,将文武总计四十二美谥与十五恶谥拆散了随意写在一张兰亭熟宣上,搁笔之后,已是出奇劳累,清吏司气喘吁吁,转头对屋外侍女吩咐了一句,让她去拿来一枚铜钱,一头雾水的貌美侍女进屋之后,只见老爷指了指一张字迹隐约透过纸背的熟宣,让她将铜钱搁在纸上,侍女照做之后,被蒋永乐挥手斥退,蒋永乐一手按住铜钱,一手翻过熟宣,于是有意要听天由命的清吏司大人看见了那枚铜钱所靠之字。
厉!
谥解:有功于国,屠戮无辜。
蒋永乐犹豫了一下,喃喃自语:“天意如此。”
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大殿之上,英材济济,满朝文武,多是三品大员才可穿戴的紫袍朝服,一些敕封公侯爵位的老人甚至有着绣蟒的官补子,身穿绯袍官服的各部侍郎司员大多位置靠后,如今封王就藩,大殿上就只剩下一位正黄蟒服的太子殿下赵篆,他独独站在左右文武之前,最为靠近九阶丹墀,赵家天子高坐龙椅,两座巨大香炉仙气缭绕,坐北望南,天色好的时候,他甚至能看到宫门外那条御道的很远处。皇帝收了收视线,大殿上几乎没人敢抬头,也就首辅张巨鹿两三位六部主官,以及几名大将军寥寥几人,胆敢平视,唯独坦坦翁桓温仰起头,目不转睛,皇帝也不知老人到底在瞧些什么,环视一周,礼部尚书卢道林没有上朝,而胸口绣有麒麟官补子的新任兵部尚书陈芝豹在闭目凝神,顾剑棠常年镇守边境,这座大殿上的武臣就以陈尚书为尊,听说顾庐大概是得了顾老尚书的授意,一开始还算安分,许多军机事务,都按着鸠占鹊巢了顾庐的新尚书意思去办,其实陈芝豹也少有掺和,相当懈怠,成天就是在顾庐里看书,之后顾庐兴许是觉着这个小人屠黔驴技穷,不过尔尔,就开始主动寻衅,结果牵头的兵部司库主事黄萼当天就被剥去官服丢出顾庐外,顾庐里的侍郎双卢,卢白颉和卢升象袖手旁观,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人脉广泛的黄萼四处游说,这之后御史台就开始往死里弹劾陈尚书,结果皇帝轻描淡写把黄主事正妻的四品诰命都给销了,在天子脚下,黄萼不敢怒也不敢言,跑去边境“散心”,可是大柱国顾剑棠都不愿见他一面,黄萼至今还是一介白丁的光棍身份,沦为京城里一桩莫大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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