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瑛拿掉听诊器,说:“逐步好转,比较稳定。”
清蕙陡松一口气,讲:“家里还有半袋面粉,省着点吃还能撑一阵子。”
她将钥匙搁在玄关柜上,抬头看到日历薄,又叹口气道:“都中秋了,按说今天要开学的,大概也开不成了。回来路上遇到我中学同学,讲复旦、大同今天也没能开学,好像说是要联合迁校……哎,什么都往内地迁,内地应该不会打起来吧?”
她说着转身看向宗瑛,宗瑛却未给她回应,她便又自我安慰式地说:“应该只是暂缓之计,早晚都要迁回来的,宗小姐你讲是不是?”
宗瑛不置可否,犹豫片刻最后只问:“这场战争可能不会太早结束,清蕙,你现在有离开上海的打算吗?”
清蕙沉默,显然不愿作答,她的人生从小就被安排得妥妥当当,现在独自收养两个孩子已经是了不得的叛离路线,离开上海?那好像是比收养孩子更可怕更陌生的事情。
想了老半天,她抬头讲:“三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跟着三哥哥。”
她骨子里仍对他人存有依赖,因为太年轻,缺乏与世事独自交锋的经验与能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宗瑛不再问了。
她突然从小包里翻出几张票来:“三哥哥昨天给了我几张票,说今晚工部局音乐队要在南京大剧院开慈善音乐会,我要在家里看小孩就不去了,还是你和三哥哥去吧。”
她似乎非常乐得促成宗瑛和盛清让,又讲:“其实蛮可惜的,要是往常的中秋,肯定很热闹的,今年很多活动都取消掉了,不然三哥哥说不定还能带你去看焰火的!可惜现在没有焰火,只有炮火了。”
战时的节日,庆贺也只能是象征性的,三三两两,冷清得像荒漠里开出的花。
清蕙和孩子们不去音乐会,便只有盛清让和宗瑛去。他办完事在傍晚时分赶回家,因为出租车难叫,时间又紧张,便从服务处那里借来一辆自行车。
他一脚稳稳撑地,另一只脚踩在踏板上,请宗瑛上车。
宗瑛打量他两眼,二话没说坐上后座,在他脚离地踩动踏板的刹那,伸出右臂紧紧揽住了他的腰。
隔着衬衫传递的体温,仿佛更安全。
空气里是隐隐约约的硝烟味,车轴滚动的轻细声音在安静道路上听得格外清晰,从巷子里骑出来,一回头,就见月光落了满巷。
他衬衣后背上一点忽明忽灭的光亮,宗瑛仔细一看,原来是夏末最后一点萤火,它安静栖着,努力蓄着亮光。
音乐会的上座率并不乐观,特殊时期的节日里,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不出门。
尽管如此,工部局乐团仍尽心尽力完成了这一场表演,以此来募集善款。
因为宵禁,音乐会结束得不算晚,九点多便谢了幕,熟人们彼此打过招呼,便匆匆出了剧院,各自返家。
人群散去,宗瑛站在角落里喝一瓶汽水,这是七十多年前的配方,味道与现在有些细微的差别,但还是甜丝丝的,大量的气泡令人愉悦。
她低头看表,九点五十分了,而不远处的盛清让仍被工部局一位同僚拉着闲谈。
又过去一分钟,盛清让终于摆脱了那名同僚,推着车朝她走来。
街上已经十分冷清,依稀可听得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枪响,可能是小规模的冲突。
宗瑛坐上车,一手揽他的腰,另一只手握紧汽水瓶。
前行中夜色变幻,但始终黯淡,电力紧缺,只有月光还算奢侈;然而骑着骑着,突然周遭亮堂起来,甚至城市的气味都在瞬间被置换。
远处的东方明珠在夜空里亮着灯,与1937年的满月不同的是,2015年的这一天,月亮才显了细细一弧弯钩,在满城热闹灯火里,毫不起眼。
世事在弹指一挥间,改头换面。
风凉却柔,机动车道上是来来往往的汽车,他们不慌不忙骑在旁边窄道上,超越深夜散步的行人,偶尔被几辆飞窜而过的电动车甩在后边。
宗瑛目光掠过不远处一栋亮灯的建筑,突然喊了停。
盛清让骤地停车,顺着宗瑛的视线看过去。
一栋大楼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灯牌logo,标着——
“SINCERE 新希制药”
饱满的英文字体,每个字母都闪闪发光。
Sincere,这个代表新希初创人信念与态度的单词,在被曝药物数据造假的此刻,讽刺得刺目。
宗瑛眸光里,闪过一瞬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