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便又沉默下来,范弘济目光随意地扫过了桌上的字,看到某处时,目光陡然凝了凝,片刻后抬起头来,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宁先生,小苍河里,不会再有活人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你在这里的家人,都不可能活下去了,无论是娄室元帅还是其他人来,这里的人都会死,你的这个小地方,会变成一个万人坑,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范弘济大步走出院落时,整个山谷之中秋雨不歇,延延绵绵地落向天际。他走回暂居的客房,将宁毅写的字摊开,又看了一遍,拳头砸在了桌子上,脑中响起的,是宁毅最后的说话。
“不,范使者,我们可以打赌,这里一定不会变成万人坑。这里会是十万人坑,百万人坑。”
诗拿去,人来吧。
纸上,墨迹未干。
……
君臣甘屈膝,一子独悲伤。
……
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
……
捐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苍。
……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小小的谷地里,范弘济只觉得兵戈与生死的气息冲天而起。此时他也不知道这姓宁的算是个聪明人还是傻子,他只知道,这里已经变成了不死不休的地方。他不再有谈判的余地,只想要早早地离去了。
历史,往往不会因普通人的参与而出现变化,但历史的变化,又往往是因为一个个普通人的参与而出现。
卓永青踩着泥泞的步子爬上山坡的道路时,胸口还在痛,前后左右的,连队里的同伴还在不断地爬上来,班长毛一山站在雨里抹了抹已沾了不少泥泞的脸颊,然后吐了一口口水:“这鬼天气……”
不远处,一连的连长,外号罗疯子的罗业因为不小心摔了一跤,此时浑身泥人一般,更是狼狈。有人在雨里喊:“现在往哪里走?”
这也是众人的疑问,罗业扶着腿喘息了片刻,指向前方:“往前!追上大队!”
“往前哪里啊,罗疯子。”
“……总之先往前!”
阴冷的大雨漫天,浸得人浑身发冷。这里已是庆州地界,华夏军与女真西路军的大战,还在一刻不停地进行着。
这场大战的最初两天,还算得上是完整的追逃对峙,华夏军依靠顽强的阵型和高昂的战意,试图将带了步兵累赘的女真大军拉入正面作战的泥沼,完颜娄室则以骑兵骚扰,且战且退。这样的情况到得第三天,各种激烈的摩擦,小规模的战争就出现了。
完颜娄室以最小规模的骑兵在各个方向上开始几乎全天不停地对华夏军进行骚扰,华夏军则在骑兵护航的同时,死咬对方步兵阵,半夜时分,也是轮番地将炮兵阵往对方的营地推。这样的战法,熬不死对方的骑兵,却能够始终让女真的步兵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威慑不仅仅是威慑,好几次的摩擦交火,高强度的对阵几乎就变成了大规模的冲锋,但最终都被完颜娄室虚晃一枪脱离。这样的战况,到得第三天,便开始有意志力的煎熬在内了。华夏军每天以轮番休息的形式保存体力,女真人也是骚扰得极为艰难,对面不是没有骑兵,而且阵型如龟壳,一旦开始冲锋,以强弩射击,己方骑兵也很难保证无损。这样的战斗到得第四第五天,整个西北的形式,都在悄然出现变化。
种家的军队携带辎重粮草追上来了,延州等各地,开始大规模地煽动抗金作战。华夏军对女真军队每一天的威逼,都能让这把火焰燃得更旺。而完颜娄室也开始派人召集各地归附者往这边靠拢,包括在观望的折家,使者也已经派出,就等着对方的前来了。
人们纷纷而动的时候,中央战场每边两万余人的摩擦,才是最为激烈的。完颜娄室在不断的转移中已经开始派兵试图打击黑旗军后方、要从延州城过来的辎重粮草部队,而华夏军也已经将人手派了出去,以千人左右的军阵在各处截杀女真骑队,试图在山地上将女真人的触手截断、打散。
几天以来,每一次的战斗,无论规模大小,都紧张得令人咋舌。昨天开始下雨,入夜后陡然遭遇的战斗尤其激烈,罗业、渠庆等人率领队伍追杀女真骑队,最后变成了延绵的乱战,不少人都脱离了队伍,卓永青在战斗中被女真人的战马撞得滚下了山坡,过了许久才找到同伴。此时还是上午,偶尔还能遇上散碎在附近的女真伤者,便冲过去杀了。
一群人慢慢地汇集起来,又费了不少力气在周围寻找,最终聚集起来的华夏军军人竟有四五十之数,可见昨晚情况之混乱。而爬上了这片山坡,这才发现,他们迷路了。
华夏军的前进,主要还是以女真部队为目标,盯住他们一天,西北反女真的气势就会越强。但完颜娄室用兵飘忽,昨夜的一场大战,自己这些人落在战场的边缘,女真人到底会往哪边转进,华夏军会往哪里追赶,他们也说不清楚了。
略作停留,众人决定,还是按照之前的大方向,先向前。总之,出了这片泥泞的地方,把身上弄干再说。
于是,大雨延绵,一群泥黄色的人,便在这片山道上,往前方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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