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你姑妈还和我商谈了聘礼!”金氏一句一句平板地说下去,“咱们是小门小户,娘也不敢多要,省得让外人嘲笑咱们眼高手低,专为了那点聘礼嫁女儿!”
“娘!”陈芸感动于母亲的心思细腻,忍不住投怀送抱,“你百般为女儿着想,女儿实在无以为报!”
“咋娘俩儿,还要计较这个?”金氏苦涩笑着,稍微平复了情绪,又拿商量的口吻道:“下午,我和你伯母在你姑妈房里说话,我听你伯母言下之意,是想回家去了,我想咱们在这儿住了有七八天了,克昌一个人在家,我心里总归是不放心!”
“若按我的主意,亲戚间往来本是好事,可凡事要有个度,过密反生,咱们娘俩打搅了许久,明日也该回乡去了!”金氏长长叹了一口气,见陈芸眉宇间透露出舍不得的神态,心里也是不忍,“只是见你和复儿感情日笃,娘又不忍心拆散你们,真是为难!”
“娘若不说,女儿还想提醒您这事呢!”陈芸迅速收敛了离情别态,慢慢道:“克昌活泼好动,平素又不服管教,祖父祖母年事已高,精神又弱,平时连挑水都很费劲,怕是管不住克昌这精气鬼,咱们离家这么久了,又不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情形,确实该回去了!”
金氏点头称是,暗自琢磨了片刻,才与陈芸商定明日辰时收拾包裹,再向陈氏拜别。
夜色渐深,各院各户已经落钥闩门,差不多开始熄灯睡觉。
落梅院里,四下静谧,平顺抱着暖被窝在外屋上夜,沈复则平躺在拔步床里,一口吸、一口吐呼呼睡着。
沈复睡得香甜,难得做了一回美梦。他梦见春暖花开,自己与陈芸成婚拜堂,继而又梦见稻苗黍黍,两人挽手漫步在平畴沃野里、相依相偎在蓝天白云下、同舟共济在碧湖莲叶间......
可梦的后半段画面突变,他梦见山河形胜,自己一个人凭风而立;梦见平川广野,自己一个人落寞而行;梦见无垠瀚海,自己一个人恓惶而走;梦见雷电交加,自己一个人彻夜不眠......
他在梦里悲喜交集,在现实里翻身如反掌,汗流如雨下,最终带着恐惧从梦里挣扎醒来,又接连惊呼几声。
平顺听到动静,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慌手慌脚跑到屋里察看。因见沈复依着栏杆吁吁喘气,心知他是做噩梦了,平顺太息一声,发牢骚道:“我的爷儿,只是做个梦而已,你这乱喊乱叫什么?我还以为闹了鬼呢,差点把我吓了个半死!”
沈复假模假样扇了平顺一巴掌,笑骂道:“吓死你倒好了,省得你天天来添我的堵儿!”
平顺白挨了骂,忍不住叫屈道:“我的爷儿,我本本分分守夜,哪里又惹你生气了?”
“你完全听太太的话,奉命看守着我,成日不准我出去,这还不是给我添堵?”沈复气鼓鼓地说着,“不是我吓唬你,等我胳膊好了,头一个饶不得你,你给我等着吧!”
平顺喊冤道:“我的爷儿,我一心一意为了你好,看着你不让你出去,也是怕你再摔着捧着,你怎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好啊,你越来越不成体统了,居然还敢骂我是狗,看我不砸断你的狗腿!”沈复随手抱了枕头,瞅准了平顺的双腿扔去。
平顺不敢和主子胡闹,只能一边往外屋跑,一边喊:“爷儿要打我寻开心,也得等伤势平复了再说,如今你还吊着胳膊,万万不能胡来!”到了屋外,又延长脖子冲屋里喊:“反正我就在爷儿身边伺候,爷儿要想收拾我,什么时候不行?何必非要今夜呢?”
“夜色深了,爷儿再胡闹,小心老爷那边听得动静,到时您就是有一百张嘴,恐怕也解释不清楚!”
沈复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咒骂道:“好你个平顺,居然还学会拿老爷压我了?等我胳膊好了,第一个揭你的皮!”
话音刚落下去,外面就传来五声撼天动地的敲锣声。
沈复听见动静,心知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就平服下心绪,仰头睡下。
转眼天亮,沈复盥漱过后,由瑞云、瑞彩侍奉着用了早饭,然后枯坐在平头案前,听临时请来的先生徐灵澈讲解文章。
过了辰时,徐灵澈因为腹痛要去茅房大解,只好布置一篇文章,让沈复朗读成诵。
沈复懒得听从先生的安排,干脆喊了平顺进来取笑,不料从平顺那里得知金氏母女已经告辞离府,于是他气愤地躲了躲脚,道:“平白无故的,怎么不辞而别呢?”
平顺见他不高兴,笑着从胸口掏出一封信,并拿到他眼门前晃了晃。
沈复见了一把夺过来,急不可耐拆开来看,只见信里塞了一张薛涛笺,笺上详细说明了突然离开的缘由,沈复只得叹了叹气,道:“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平顺憨笑道:“将来陈姑娘嫁进府来,公子还愁见不到吗?到时朝夕相对,只怕爷儿会厌烦呢!”
沈复随手抄起一本书籍,打到平顺头上,骂道:“偏你话多!”
平顺捂着疼得发麻的头皮,苦恼地盯着沈复,而沈复则满是欢喜地抚摸着薛涛笺,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