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慕对十二年前的柳容致,印象是极为深刻鲜活的。怀慕幼年时,除了与父母一处享天伦之乐,与董余兄弟等聚知交之情,最为怀念的,也就是和这位四舅父一起的光景了。
柳家兄弟姊妹五人,共有三子二女,上头是两个哥哥,母亲柳芳宜行三,姨母柳芳和行五,这位舅父,便是于母亲和姨母之间出世的幼子。
自己出世的时候,这位舅父也不过十余岁的年纪。自己还是个幼儿的时候,这位四舅父已是允文允武,风姿俊秀的少年郎,是名动西疆,人人仰慕的皎皎朝阳。一时之间,柳家四郎的名字,在蓉城直至西疆,几乎是没有人不知道的。自己听母亲含笑说起过,柳家的四郎出门去,满城芙蓉尽折,满城女子眼波盈盈含情,莫不争相折花相赠,比之昔年花果盈车的潘郎也不遑多让。
自己渐渐长大,父亲日渐忙碌,与自己在一处的时候也就渐渐少了。而那个时候的自己,最是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好奇的时候,这位年少飞扬的舅父,就成了指引自己的那一个人。
与父亲的沉稳练达不同,这位四舅父的身上,有着自己最为倾慕的光彩。在自己的眼里,他比兄长更为博学多知,比父亲更为随性自在,比师尊更加亲切温和。怀慕记得那时候,自己视这个人如最辉煌的太阳,并且永不落日。
他深切羡慕着他,羡慕他仗剑千里,纵横天下的将军气概,羡慕他谈吐清雅,下笔生华的书生意气,更羡慕他无拘无束的自在,犹如风一样的自由。怀慕那时候只觉得自己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做像四舅父这样的人,比起做一个和父亲一样日益深沉的王者,他更愿意成为这样的风。
再到后来,父亲说要历练他,问他愿不愿意离开去外头游学,他心里雀跃,下决心离开蓉城,去更远的世界,自在无拘地于天地间来去。那时候他还太小,母亲对自己并不算放心,是四舅父对母亲说,男儿就该如此,不能做金门玉户里无用的金丝鸟,这才放了自己去。
他还记得,那时候舅父和父母一起锦绣河边的渡头上送他,那时候四舅父眼中的光彩,照映出了还年幼无知的自己,和那个要自由无拘的梦想。怀慕还记得他和自己说,等他游学回来,认识了真正的人间冷暖,世间至理,就要带他到自己的军中去历练,还要带他认识许多世上真正的饱学之士,真正有真知灼见的人。那时候的怀慕,心里充溢着离开的激动和对将来的期盼,只觉得自己的将来被那灼热的一眼照的亮了,却没有想到,那一眼竟然是永别。
记忆里朝阳一样明亮光彩的少年,如今已经是这样的人,眼里透着死气,连面容也声音都隐匿起来,再也看不出昔日的样子了。怀慕长叹了一口气,十三年的光阴,自己还曾经有过五载无忧无虑的光阴,而眼前之人,却是一日也不曾真正活过了。
他不会去问他为什么不来寻找自己,叫自己在这十二年之中,先是对发生的一切懵懂无知而行走天下,再是独自一人背负这样的重担。他知道人都有自己的为难和思量,既然自己牵挂的人如今还能活着站在自己眼前,过往种种也都不再重要。
其实怀慕在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也曾经在听见未曾找见柳容致尸身的传言时想过,若是他还活着,自己也就不必如此辛苦。他甚至于真的派人去找过,从桃源川的崇山峻岭,到极西的荒漠和极南的密林,然而终究是一无所获。于是他明白了,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人可以让他依靠,他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前行。
他在那些无所依靠的岁月里,慢慢学会了坚韧沉默,也渐渐懂得了人情冷暖,不动容于世人交口称誉的虚名,也不屈服于明里暗里的刀剑。这些年风光的背后,所有的艰难他都一个人扛下了,他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的父亲上官启,而不是自己昔年所期望成为的,柳容致那样神采飞扬的侠客。
有时候自己也会怀念那些策马江湖的逍遥日子,然而他也明白,父亲那样的人活着,太阳一样耀眼的人,却一夜之间陨落了。这样也好,不论自己失去了什么,放弃了什么,至少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