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个给我敬酒的女子的裙子上,看见了和那时候一样的血色。金樽倾覆,像是大漠上的金光。我似乎看见了她初初嫁与我的时候,慢慢将恐惧和苍白都褪去了,盛开如同大漠上最美的花。眼眸清澈,像是月牙泉的泉水。而我,将她拥在怀里,顺着敦煌城外奔流不息的沙河水,向着夕阳沉入的方向去,自由自在,如脚下奔流的河川。而她的笑声在身后洒落一地,落在水里,落在沙地上。
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几十年的光阴都过了,到了这一刻,我几乎都不能确定,我是爱她,还是恨她。我似乎在这几十年里忘却了她,却又像是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一样。相思一夜窗前梦,其实夜夜的梦里,都是一样的人。在松城的大雪里,我将这个遗忘了几十年人重新记起,只是最后剩下的,不过是满树幽香,满地横斜。而水隔天遮的那一个人,早就成了月牙泉边的枯骨,那一双混杂着蓝色和碧色的眼睛,也早就化作了尘土。自己也将要死了,那两个与自己曾经最亲近的人,也就被这个世界彻底地遗忘了。而我,也终将和他们一起化为尘土。
我此时忽然在想,或者当日自己的猜测,其实是大错特错了。她之所以留在我身边,不是因为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而是因为在最为惊慌的时候遇见了自己,又在之后的相伴里,和自己一样交付了真心,只因为夫妻之情相守。而之所以最后选择了死亡,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身世,不愿有一日成了仇敌相对。她不过是想要用自己的死,来成全这一段原本不该存在的爱。而她为孩子索要的承诺,也不过是因为想要自己的孩子活着。那明明也是我的孩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念,也是我和她唯一留下的骨血,却终究因为我那时的恨与残忍,成了河水里的枯骨。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再也不能去判断,几十年前的和如今的,究竟哪一个猜测,才是当初的真相。她已经死了,微笑着死去了,在我和孩子的面前死了。她像是一个传奇,在过了这样久之后,我几乎无法分辨,这个女人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是只是我的幻觉。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或者她就是高唐赋里的那个神女,飘忽而来,却又飘忽而去。她乘云而来,又转瞬逐雨而去。襄王有梦,却不知神女是否有心。而那短暂的一刹相逢,最后用死亡凝固住了,永久地留在了我的心里。模糊了面貌轮廓,却在最后隔了朦胧风雪的一望里,依稀又看出了昔年熟悉的轮廓。像是忘却了所有前尘,坦然相对。
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小帖金泥,不知春在谁家。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
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殷勤与说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
几度东风,几度飞花,多少年华已去,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了。只是在这一刻,模糊的被遗忘的过去重新浮出水面,就像是敦煌城外我别离许久的沙河,逸川流水,自在奔流。我的这一生,其实也只是相思一夜的窗前残梦,在无数的幻境里兜兜转转,最后终于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地方。而水隔天遮的那一个人,隔过了几十年的风雨恩仇,生死别离,也终于回到了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