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分杯盘,等闲歌舞,本是盛世气象,万民祝颂的佳节,可如今看去,好似方才的一场欢宴从不曾发生过一般。那些叫人心旷神怡的夜月楼台,秋香院宇,不过过了半夜,就好像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一样,那些语笑吟吟的热闹,哪怕是人装出来的,到了此时也再无人有心力去伪装,只留了空荡荡的楼台。
城楼上那千百盆的菊花还设在那里,三十六本妙品,十八本珍品,九本贵品,五本圣品三本仙品,一本圣品,七十二本菊花,围绕着御座,仍旧开的热闹。只是丝毫也不见夜宴上所见的娇艳。那一本封为神品的紫菊还在御案上陈设这,在黯淡的宫灯底下透出模糊诡秘的影子,像是七十二种潜伏在暗夜里的妖鬼伸出蜷缩的利爪,随时想要伤人。
那一弦月终究抵不过,慢慢的消失不见了。夜色更黯淡了几分,忽然一阵冷风袭来,就连方才那两盏宫灯,也都被这一阵风吹得熄了,天华门上陷入了一片暗夜,再也没有一点光明。御案上头的紫菊消失在了夜色里头,只有那一盆白菊,似乎发着幽幽的一点白光,在这夜色里头,显得分外的皎洁,像是一轮月亮。
澎涞独自一人站在天华门上,望着城楼下的千家灯火,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这样看过去,那些百姓人家,正是团圆欢聚的时候,可他自己,却是一个人在这里。婉莹随着闵妃入了宫,今夜是不会再回去了,香瑶林中只有自己一人,又回去做什么呢?若是她不在那里,装饰精雅的琼瑶阁,也就是一座屋子罢了。
事实上,他也不敢去见她。此时此刻,他不知该要如何去面对他。在暗地里调查清珏的时候,他竟然意外地发现了清珏和婉莹的联系。是她救了孤身来到中原的婉莹,与她结伴一起进京,直到在朱雀大街上失散,这才遇到了自己。他不知道她为何会和清珏在一起,是蓉城某人的授意,还只是一个巧合。
可他不能冒险,他不能当着婉莹的面,将清珏送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他心里清楚,婉莹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无情和算计。她好不容易换了一个身份,勉强自己搁置下所有和侍书有关的牵连,只作为甄婉莹和自己在一起。而自己如今,却又算计了她以甄婉莹的身份有了牵连的人。在和她成亲的时候他已经想好,此生再不想欺,可是不曾想到,他竟然又一次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这一次,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多年来的梦想,甚至是整个南安王府的安危,都到了必须要做决定的时刻。他只有这么一枚筹码,用了便是赢,弃了便是输。他也曾犹豫过,可最终还是做了决断。
若是叫她知道了,她会怎么想?他不愿叫她面对这一刻,只好将她送进宫。他只能暗地里期望,她永远不知道这件事情。好在清珏的存在本来就十分隐秘,而婉莹在家中也从不过问外头的时候,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若是她真的知道了,澎涞想到此处心里便是一紧,如果她真的知道,他也只能盼望,她与清珏之间的情分,远远不及与青罗之间那样深。他心里安慰地想,如今她已经嫁给了自己,不论如何,她终究会原谅自己的。
澎涞站在天华门上,只觉得从冷冽菊香中,隐隐闻到了血的气味。这是一场不见刀兵的血战,他耗尽了心力,终于是赢了。今夜没有人死,没有尸骨如山,可在他的眼里,这天华门上的每一寸金砖,都被鲜血染得透了。到了明日,这血水就会源源不断地从他脚下踩着的这一座城门上涌出来,弥漫整个京城。
这一次,他至少没有让她再看见血。当日玉晖峡上那样的情景,他立誓再也不会让她看见。那时候她是他的棋子,棋子沾上了血,又能怎么样呢?他并不在乎。而如今,她是他的妻子,他要保护的人。就像这一盆他亲手选出的白菊一样,纤尘不染,决不能染上一丝半点的血色。就算自己满手血污,她也会是干净的。
澎涞望着辽阔的天宇,天华门上寒风凛凛,鼓动灰色的衣袍不断翻涌,凭栏几乎觉得自己要随风而逝了一般。星河璀璨,极远处却有浓云密布,随着这秋夜里的寒风,以极快的速度像京城扑过来,像是一只要择人而噬的猛兽。想必到了明日,这球晴爽朗,便要化作秋雨凄寒。一夜秋凉,无人能避。
重阳节近多风雨。澎涞转身离去,忽觉脚下踩了什么柔软的物事,那菊花的寒香却愈发清冽了。低头一看,原本是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却原来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