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晌午时分,从太医口中反复确认过钟樑暂时没有危险之后,那群不速之客才千叮万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延晖堂。
柳儿送客回来,重重地摔上帘子,大声冷笑道:“一个个的嘴上跟抹了蜜似的,打量谁是傻子呢?驸马爷,您这个娘不是亲生的吧?”
钟樑背上刚涂了药,正疼得满头冒汗,当然没心情理会这个小丫头的闲侃。
倒是蒹葭歪着头想了想,笑了。
确实不是亲生的啊。
世人皆知安国公与夫人伉俪情深、结缡二十余载不纳一妾,却不知府中这三名儿女,统共却有三个母亲。
什么花团锦簇富贵祥和都是给外人看的,这日复一日的苦乐悲喜,却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蒹葭半眯起眼睛看向钟樑,笑容温柔:“疼得厉害吗?”
钟樑冷哼一声,嗓音低哑得有些丧气:“这里没外人,你也不必演了。”
蒹葭抿嘴加深了那个笑容,语气轻快地调侃道:“哦,原来你的母亲和妹妹竟是‘外人’!”
钟樑抬头看了她一眼,马上又移开目光,看着床边的软枕沉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是个安分守己的。这安国府……我未必次次都会护着你,你还是自己注意分寸的好。”
蒹葭笑了一声,一派爽朗利落:“你倒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明里暗里帮我两三回了,还说不护着我!——好啦,看在你这么煞费苦心为我周旋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你敷衍婚事、不肯同我拜堂的大罪了!”
柳儿去外面取水回来,听见蒹葭的这番笑语,不觉怔在了屏外。
昭和公主的刻薄跋扈之名可不是白得的。这些年来,谁曾听说过有人得罪了她还能平安无事的?
如今她竟肯主动向驸马退让示好,莫非果真如嬷嬷们所说,女儿家嫁了人,性子便会自动收敛了么?
外面小宫女自管感慨,这边驸马爷的脸上却全无半分欢喜神色。听到蒹葭的笑声之后,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攥了攥,眼中竟而露出几分凶戾之气。
房中寂寂良久,柳儿只得捧着茶盘走了进来。与此同时,钟樑哑着嗓子,开了口:“我不是为你。公主,这桩婚事非我所愿,想必公主亦有身不由己之处——你我之间,今生也就这样了吧。”
“驸马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柳儿吓了一跳,手中茶盘一歪,一壶热茶险些跟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蒹葭倒是神色淡淡,不急不慌地追问了一句:“‘就这样了’何解?”
钟樑抬头看着她,语气平淡:“我会搬到园子里去住。公主若觉得独居寂寞,大可将昔日别苑中那几位知心人带进来,重温鸳梦。”
“当啷”一声大响,是柳儿手中的茶壶最终没能避免摔落的厄运,溅了一地的茶水。
蒹葭有些发懵,怔了半天才勉强领会了钟樑的意思。
别苑?那些?知心人?
这位昭和公主,果然有故事啊!
这一次钟樑没有再回避,目光直白而坦然地定在蒹葭的脸上,不肯放过她的任何一丝表情。
他隐隐期盼着能在这个女人的脸上看到慌乱、羞愧或者气急败坏,借此来压下自己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感。
却,未能如愿。
倒是小宫女柳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结结巴巴地道:“驸马怎么可以听信外面那些无稽之谈!别苑里那些人……”
“柳儿,不必说了。”蒹葭敲敲桌沿,截住了柳儿的话头。
小宫女愣了一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看着“唱作俱佳”的主仆二人,钟樑的心中生出一阵厌恶,同时又莫名地觉得某处郁结瞬间通畅开来:
厌恶就对了,憎恨就对了!这个厚颜无耻的昭和公主凭什么会让他觉得似曾相识?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凭什么扰乱了他的心绪,凭什么让他在悲怆、混乱、迷茫的今日,还要纠缠于这些纷纷扰扰的杂事?
都怪她,都怪这个不识趣的、令人厌憎的女人!
钟樑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着,抬手按住胸口,压住了发颤的嗓音:“延晖堂的婢女小厮都留给你,你只叫绍儿……纬儿他们跟我进园子就是了。”
蒹葭沉默片刻,站了起来:“也好。柳儿,你亲自带人到园中去收拾一座楼阁出来,天黑之前服侍世子搬过去。”
钟樑只怕蒹葭不肯答应,此时见她全无反对之意,他便立时觉得万事都妥帖了。
这时延晖堂的丫鬟婆子们已受了秦夫人的训诫,齐刷刷来至在廊下求见主母。蒹葭在房内听见,便回头向钟樑笑笑,走了出去。
转过屏风之后,她清晰地听到了钟樑长舒一口气的声音。
蒹葭勾起唇角,冷笑起来。
——不就是要分开住吗?正合她意!
他若要赖在这屋里不走,她还觉得恶心呢!
原先她想留钟樑在这儿同住,是为了方便寻机会送他归西;如今反复斟酌之后,她倒又不急了。
目前看来,钟樑在府中过得并不如意,想必军中也是多有掣肘。既如此,山戎那件事恐怕也不是他一个人搞出来的。
甚至可以说,钟樑不过是个执行者而已,背后谋划布局的另有其人。
豺狼那么多,只杀他一个怎么够?
安国府上下,一个都不能放过!